杨度一摊手,“中国太弱了,底子太差,革命的方法,绝不是挽救中国的灵丹妙药,反而像给病人吃重药,不一定对中国有利,也不会成功。而袁宫保那个人……”
宋教仁在后面听到了,笑着咕哝一声:“哼,陈词滥调……”
杨度回头揍了他一拳,回过头来接着说:“我钦佩你们革命党人的救国意愿,只是现实沉重,有些事恐怕太过理想不能达成。就算是革命,也要看条件而行。就我国目前国情而论,能像我说的,真正实施宪政,就是一次革命……”
说到这里,杨度忽然停了下来,叹了口气。
蔡锷有些意外地放下酒杯。“杨兄,怎么了?有什么心事?”
杨度怅然地说:“松坡,我真羡慕你,你马上可以回国了。我现在是有国难归,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对了,有一封家书,你给我带回去吧!”
蔡锷说:“好。再过几个月,风平浪静了,你悄悄地回去看一看。”
杨度望着远方说:“有时候想,乡关万里,故园难归,从此撒手丢开算了,就终老在这山海之间、林泉之中,了此一生,不也是很好么?”
蔡锷说:“杨兄,你千万别这么消沉。”
杨度振作了一下,又举起了酒杯。
“对,不能消沉。天生我才必有用,我杨度肯定也有为国出力的时候。松坡,我敬你一杯,我相信,你今后一定会成为中国的克伦威尔、拿破仑!”
蔡锷举起酒杯。“好,杨兄,我也相信你今后会成为中国的俾斯麦、伊滕博文!”
秋瑾笑吟吟地站起身来。
“拿破仑将军,俾斯麦首相,你们一对幻想家,来照相了!”
这时,兴致很高的梁启超挥手招呼众人:“诸位,请安静一下!”
大家都停下说笑,一起看他。
“我们大家陆陆续续来到日本,一眨眼已经几年了!虽然总是分散各处,难得有机会一聚,但是呢,情相投,义相合,离别时分,大家来合个影!这次走了很多人,又要几度春秋,不见故人喽!”
梁启超很感慨。
“大家在日本,学习很勤恳。回国以后,好学风务不要丢掉。我想说的是,今日之中国国力孱弱、生气消沉,扶之不能止其颠,肩之不能止其坠。大家不远万里,学习强国之道;但我要提请大家注意,西方和日本的科学技术,固然要学习,但更值得借鉴的,是西方的民主政治,这才是根本。若仅学西艺,而忽略西政,知其强而不知其所以强,便是舍本逐末。以民怨沸腾的专制之国与人尽其才的民主之邦战,岂有不输得两手空空的?”
众人频频点头。
梁启超接着说:“我们还有一些同学,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有的,因为戊戌变法受到了牵连,有的,因为采取了反抗专制的行动,一时不能回去。我看,也是好事!日本国家虽小,但却是一所大学堂,各行各业,都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我这几年在日本学到的知识,在国内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都可能学不到!”
众人点头,纷纷响应:“深有同感!”
梁启超回身叫:“松坡,过来。”
身穿士官制服的蔡锷来到梁的身边。他气宇轩昂、眉宇间隐然一股英气,腰板挺得笔直。梁启超打量着这个自己平生最为得意的学生。
“诸位,松坡从士官学校骑兵科毕业了,当年的湖南小子,而今已成为著名的‘士官三杰’之一,他就要回国担当重任,即将成为国内新式军队的高级教官。救国救民,需要大批热忱的政治活动家,也需要大批吃苦耐劳的军事家。我对松坡寄托着无限大的希望,希望他能建立不朽的业绩!”
梁启超的话引来了大家的一片掌声。
几个年轻人在另一处樱树旁,冷眼看着这边的风景。他们是清廷宗室的子弟,有清宫廷气息的装束很引人注目。
一个鼻直口方的精壮汉子嗓音低沉地说:“民主共和,或是君主立宪,列强的强国之路,不在器械,而在制度,这一点,我们也知道。只是,不一定就要暴力革命的手段才能达成。英国不流血的光荣革命,成就了日不落帝国的辉煌。大清国未必就不能痛定思痛,实施政治改良。”
这人叫良弼,满洲镶黄旗,是清初大名鼎鼎的多尔衮的后裔。良弼的祖父,是大学士伊里布。良弼生于成都,自小受传统的儒家教育,忠孝观念深厚。1899年,他被官派到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深造。在日本期间,他常与康有为、梁启超等改良派往来,深慕谭嗣同为人,是清朝宗室中最早剪掉辫子的人,并与党人出身的吴禄贞相交甚深。虽然思想上很“前卫”,良弼血液中的保皇的因子一分不减,而且存有非常深的种族偏见。所以,他一向激烈反对汉人统管兵权。在他心目中,最大的理想,是想通过满人的自我振兴和努力,仿效日本明治维新,使“大清”老树发新芽。
旁边一个更年轻的宗室子弟问他:“四哥,北洋军真的不能再信任了吗?”
良弼冷笑。“北洋军?现在叫袁家军更合适!我们要新组建一支皇家御林军。这支军队,完全由我们纯血统的满人充任,以此为基础,慢慢将全国新军,都收到我们旗下。”
那个年轻人就说,“四哥,我们努尔哈赤的后代,都是天生的将才,我向你保证,不出三年,我们的御林军,就要强过北洋军十倍!”
良弼拍拍他的肩头。
“老七,行,有志气。咱爱新觉罗的家,再不能让外人来当了!这次回国以后,我们要建立一支属于自己的铁血队伍。我们兄弟几个,一定要拧成一股绳!”
使这些满洲少年亲贵害怕的,便是雄踞天津、身为直隶总督兼任北洋练兵大臣的袁世凯,尤其袁世凯手中拥有六镇北洋新军。北洋新军有七万余众,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是全国最为精锐的部队。这支军队在一个实力强大野心勃勃的汉人之手,真正是满人江山的心腹之患。
就在这时,宋教仁突然闯进来,一把抓住了梁启超的胳膊。
“卓如,不好了!天华投海自杀了!”
一座皆惊。
宋教仁垂泪。“是真的……刚才我在学生会馆,亲自接到了使馆的电话……他们说,已收到大森警署的急电,报告说有一支那男子,死于海中,姓陈名天华,住址是神田东新社。姓名、地址,都说得明明白白……”
梁启超震惊半晌。
“天华,你是决定要用自己的死,来震惊和唤醒麻木的同胞了……”
陈天华的灵柩放在白色的鲜花丛中。
留日的中国留学生来了很多,还有梁启超、秋瑾等也来了。
梁启超沉痛致词:
天华是一个生活在理想中的人。他的爱国心强烈而又真诚。他的心胸是太高洁了,高洁得简直容不得半点儿污浊。他写了震撼人心的《警世钟》,是呕心沥血写下每一字、每一句的……
穿着黑衣的清宗室子弟良弼、宗涛等人迈步而入,大家沉浸在悲痛里,都没有在意。良弼走过来,向着陈天华的灵柩深深鞠躬。
众人均感意外。
良弼转过身来,声音沉稳有力。
“诸位同学!我刚刚接到学部的电报!朝廷正准备组建禁卫军,还要筹备咨政院,这都离不开咱们啊!学部刚刚定了章程,只要咱们一下船,就有上海道派来的马车接咱们,只要去道台衙门点个名、画个押,咱们就是朝廷的命官了!各位同学,快到我这里留个名字,马上给你们量身高、肩宽,用电报发回去,好叫裁缝做朝服,至于顶戴花翎,朝廷已派人兼程送到上海衙门,都是现成的!”
宋教仁淡淡地说:“这些顶戴花翎有什么用?戴上以后,为你们这些达官贵人、旗人大老爷效命吗?”
良弼看看他。“无论是中国,还是洋鬼子的地界,谁也改变不了这个大鱼吃小鱼,谁强谁有理,谁弱谁倒霉的世界。聪明人还不如现实一点好。这有什么错?”
宋教仁语含讽刺:“到底是天潢贵胄啊,龙子凤孙,架子还在。你还当自己是生在雍正、乾隆年间吧?你睁开眼睛瞧瞧吧,太平日子算是过去了!”
良弼并不生气。
“那你可以去造反啊。那个叫孙文的,正在海外拉杆子。你们可以去投他吗?”
宋教仁哼了一声:“这个不用你操心。你还是趁着这工夫,好好抽几口大烟过足了瘾,到时候革命军去抄你们家的时候,想抽也来不及了!”
良弼笑笑:“我不抽大烟!人各有志,你不想为朝廷效力,也别挡了别人的道。不过,你可以劝劝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二百五,还是赶紧回头吧。不然,到时朝廷大军一到,那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宋教仁嘴上不留情:“朝廷大军?拜托你们的朝廷大军,拿出点本事来,让赔款少给点,地也少割点,如今这大清国剩下的地方不多了,能少割一块就少割一块吧,不然,将来两腿一伸,连个放棺材的地方都没有了……”
良弼哼了一声,大踏步地走出房间。
走廊上传来他的咆哮:“我就不信,咱旗人二百多年的天下,就会这么轻易地丢掉!”
海边水蓝沙白,天高云淡,海鸥起起落落,鸣声悠远。阳光劈射而来,徐徐印在海面上,樱花树冠被映照得更加晶莹透彻,光明欢乐。然而这一切,陈天华已经无法再饱尝了。
蔚蓝的大海卷着浪花,一直铺向遥远的天际。蔡锷坐在面向大海的一带斜坡上,坐看万顷波涛,由幽昧燃烧成水红,又慢慢消融为嫩碧,再渐渐凝冻作霁青。
唐继尧来到了蔡锷的身边,告诉蔡锷,他想中止学业,和蔡锷一起回国。
唐继尧顺手捡起一块石片,向大海投去。他说,“现在政权都掌握在那些官僚手中,我们回去了,顶多也不过是被分派到一些学堂去当个教习,还有别的什么事可干?对国家能有什么贡献?”
蔡锷说,“是啊。大家都去教书,也不行的。教书培养人才,当然是好事,但是政治不改革,就算是培养出人才来,也同样是为达官贵人做奴才。只有推翻专制,建立民主政体,国家才会有希望。”
他盯着自己这个帅气的小师弟。“不过继尧,你现在不能心急。作为一个新式的陆军人才,你还是要完成学业,把先进的建军方法、新式的战争理念学到手,为将来在国内的武装革命服务!为将来的新的国防军服务!”
唐继尧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