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兴说:“目前在上海、两湖、四川、福建,我们都有成员在发展组织了,你们回去的目的,是和当地的同志一道,建立各地的支部,积极进入各地新军,宣传革命,待时而动。还要补充一点,回国以后,你们要在暗中活动,不要公开地与清朝政府作对。建立我们自己的强大革命军,需要时间,不能心急……”
没过多久,黄兴、刘揆一等人欲回国发动反清革命,蔡锷到黄兴的住处去给他们送行。
黄兴和刘揆一认为,不能仿效法国大革命发难于巴黎、英国大革命发难于伦敦的办法,因为英、法为市民革命,而非国民革命,中国只宜采取猝然发难,占据一省,然后以一省带动数省,从而以星火燎原之势,取得全国革命成功的办法。以湖南为例,便具备非常典型的首义条件,一则是湖南学界士绅界思想开化通达;二是湖南市民基于时局倾向革命;三是湖南眼下荒情严重,民心正怨。此外,湖南还具备一个较外省更为有利的条件,那便是湖南会党众多,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哥老会。
湖南哥老会各派系纷纷占山结会,开堂放票。他们之间互通声息,而且还和四川、湖北、江西、安徽、江苏等省的哥老会往来密切。湖南各种山堂会党的徒众约有12万人,若把四川以及长江中下游各省的人加起来,总数更达到数十万。这些会党的头目从前几代人就开始,已和清廷结下了血海深仇,自然愿意加入排满的行列。会党中人身手强悍矫健,能开枪放炮,敢于铤而走险,如果把他们组织起来,不就是一支现成的反清劲旅吗?
黄兴向大家介绍说,现今长江流域各省的哥老会,有一个众头领所共同钦服的首领,此人名叫马福益。
黄兴此次回去,就是想同马福益和他所领导的哥老会建立联系,共谋起义。只要起义能获成功,占领了长沙省城,他们就可以宣布湖南独立,实行自治,进而伸民权,行宪政,以此带动全国的排满浪潮。
蔡锷不太赞成。
“克强兄,你的热情是好的,只是会党流品太杂,又是乌合之众,多数成员思想行帮意识甚浓,门派森严,好勇斗狠,有的更与黑社会势力没有区别。依靠这样的力量进行革命,其后果不堪设想。”
刘揆一不高兴了:“那你说说看,目前我们还能有什么别的好办法?我们自己来筹建军队,基本上就是空谈;缺少资金、人力和地盘,粮饷俱无,更不容易。但革命又不能等待。哥老会、三合会等会党,源始于明末清初,本来都有反清复明种族革命意识,团结性强,是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我们可以进行严格的组织引导,晓以大义,事在人为,最终也有可能成为一支有组织的革命力量啊。”
黄兴也说:“没错,事情要分开来看。会党人物是鱼龙混杂,但最不乏那些天不怕地不怕、讲义气懂感恩能吃苦的好汉子,离开了他们,我们又到哪里去寻那么多肯在逆境中发难的人去?何况我们要去做的事业,本就是要去努力推翻这个人人卑躬屈膝的万马齐喑的黑暗世界,建立一个可以包容得不同立场、平等自由的新世界,不管他是哪条道上的人,只要他立身正直,敢于奋发,我们就可以把他们引为同道。”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大家也不再争辩了。杨度也受到了感染。他站了起来。
“克强,君子和而不同。我们认识这么久,说实话,我还是很佩服你的。我虽然主张立宪救国,让能力出众的人组织内阁,实行政治改良,但也不完全反对你的革命。革命如果能警醒朝廷早点改革,也是我中华之幸。”
黄兴的脸上难得地绽出点笑颜。“那我们就说定了,各人按自己的想法,走自己救国的路,以后,不管谁成功了,对方即来投奔相助,这样好不好?”
大家轰然叫好。蔡锷微笑着说,“二位仁兄,你们的共和与立宪之争,到今天终于告一段落了,而且大有君子之风,可喜可贺……”
黄兴兴致很高。“诸位,那我们就把这个君子协议扩大一下。我们兄弟几个,今后不论做什么事,从政也好,练军也好,治学也好,都要为了救国救民这个大目标。只要是为了救国,不论谁有事,我们其他人都要尽力帮助。”
等到几人从屋里面走出来的时候,从东方投射过来的第一缕阳光正好映在他们身上。说了大半夜,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倦意,但内心里很觉得快慰。
1904年2月15日,黄兴及宋教仁、周震鳞等在长沙正式发起成立华兴会,华兴会成立后与湘南的会党势力建立了联系,作了一些武装起义的准备工作。是年11月,黄兴又返回了日本,在留日进步学生中,又组建了一个革命同志会。
在民族大义的激励下,马福益同意与黄兴见面。在一个寒冷的雪夜,马福益与黄兴在湘潭茶园铺的废煤洞里见了面。马福益慷慨从命,义无反顾地与黄、刘歃血盟誓,共图大业。
鉴于马福益的哥老会内部复杂,良莠不齐,黄兴没有让马部集体加入华兴会,而是在华兴会外建立一个名叫同仇会的外围组织,任命刘揆一为同仇会中将、马福益为少将,自任大将,并定于慈禧太后寿辰日——十月十日夜里在省城长沙起义。
黎明的霞光中,一匹战马不时地越过湖边的一道道深沟、河口,像一颗弹丸穿越而过。蔡锷的骑术显然非常精湛,他的身势、动作和马的奔驰速度、跳跃节奏配合得非常默契,人和马的倾斜、俯仰、跳跃都能够同步,显得轻松自如。
久不出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骑兵科的高材生蔡锷心里郁结的闷气一吐为快,顿时消化在这山光水色之中,春风过耳,心儿便如鼓满了风的船帆,涨得胸口隐隐发疼。四面空阔寂寥,偌大一个世界,一时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一种浑不知前路如何的感慨混合着豪气在胸中生起,不由得仰天一声清啸,声震四野……
自打黄兴离开东京回国以后,蔡锷就一直在密切关注着家乡湖南的动静,期待着黄兴等人起义成功的消息。转眼到了1904年10月,蔡锷在日本士官学校完成学业,顺利地通过考试并以优异成绩毕业。毕业考试共分军事、射击、兵法、骑术、操练、测绘以及地理、物理、算术、日语等十门课程。在一百七十多名毕业生中,中国留学生蒋方震、蔡锷、张孝准分别获得总分第一、第二和第五的好成绩;这一结果令所有日本学生对支那国刮目相看,他们三人被誉为“中国士官三杰”。
为了庆祝蔡锷等人毕业,杨度以留日学生会干事的身份,组织大家一起出游了一次。
东京芦野公园的湖水,是那样的清澈湛蓝。阳光照耀下无边无际的樱花之海,泛出一片浅红色和银白色光晕,湖光山色都被它照亮和染红了。行人脸上荡漾着温和的微笑,少女们穿着鲜艳的和服来来去去,赏花者谈笑歌舞,或在花海中席地而坐。
一棵樱花树下,杨度忽然说,“我想起一首诗来。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你知道是谁写的?”蔡锷说:“当然知道。他是我们留日学生的前辈,也有一半日本血统的诗人苏曼殊。这两年,听说他去了爪哇。这首诗抒发的是一个‘忧’字,苏曼殊一生,都是在这样忧国忧民的忧患中度过的。”
杨度怅然道:“对。他向往国富民强,痛恨洋奴国贼,又苦于找不到一条光明之路,于是就把一腔抑郁愤懑,都付与满地落花。”
正说着,身穿和服、眉宇间有一种飒飒英气的秋瑾也走过来,坐到杨度、蔡锷旁边。
“我前些年就听说,湖南邵阳有个神童蔡松坡,在几千多考生中名列第一,被湖南巡抚陈宝箴亲自录取……”
蔡锷连连摆手。“秋姐,那没什么,了不起的是您,我听说您是卖了首饰,不顾家人反对,自己到日本留学来的,这样的事,就在维新后的日本,也还没有先例!在我们中国,您更要算第一人了吧?”
秋瑾说起话充溢着一股豪气。“中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女子难道就不是中国人,不应该起来奋斗吗?”
蔡锷忽然想起一事。
“秋姐,听说变法那年,梁启超、谭嗣同在长沙创办时务学堂时,您也在湖南,您和谭先生他们认识吗?
秋瑾说:“怎么不认识?我与谭先生的夫人李闰大姐还是结义姐妹呢!那时候,我们在一起办女学会,号召女子不缠足,是经常来往的。”
蔡锷想起谭嗣同,不禁神情有些黯然。他说,“现在想来,谭先生是天底下最务实的人,却在戊戌年间务虚了,以为一死可以尽收全效,以为血的警示从此镌刻在神州大地,岁月的风雨再也无法将它强行擦去……他未免太天真了,太乐观了。”
秋瑾说:“我倒不这样看。他本是七分侠士三分佛子,把生命看得比任何人都重,又比任何人都轻。”
杨度也怅然地说:“我经常怀念他们。我觉得,戊戌政变最可惜的,就是牺牲了谭先生这样难得的英才……”
秋瑾又对杨度说,“杨先生,我听您的大名很久了,今日才有幸见到。访真命天子,用帝王学说,成一世英名,强华夏民族。听起来真是震聋发聩。今日见到,不胜荣幸。”
杨度自谦道:“浪得虚名,没有干过什么实际的事情。”
秋瑾又问:“不过,我听说您并不赞成我们的革命?”杨度说:“中国的事情,就像一个病重的人,各项改革措施,需要逐一付诸实行,慢慢调理,急攻急补,都于事无益。我的那些革命党朋友们,实在是心太急了一点儿……”
秋瑾微笑地看着他。“那依您看,谁才是调理这个病人的最佳人选呢?”
杨度想了想说:“这个世界,还是要靠实力说话。孙文先生能否打开局面,我还是有些悲观。放眼全国,我倒觉得,袁世凯或许是一个最佳人选。”
秋瑾说,“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