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乱象纷纷,袁家风景独好。洹上村养寿园仍是一派荷塘映日红的氛围,只不过时已深秋,不再是那花红叶绿,而是来自八方的客人和内外的好讯息。奕劻、徐世昌又一次联名上奏,力保袁世凯。载沣无奈,重新任命袁世凯为钦差大臣、节制全国陆海各军和长江水师,统归袁世凯直接领导。
在养寿园,杨度刚踏上会客室的阶梯,袁世凯便从侧面豆荚棚里穿出来。
“晳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杨度说,“宫保大人,我从京师来,当然是北风吹来的哟!”袁世凯就说,“我看不是北风,怕是南风吹来的吧。”
杨度于是含蓄地笑笑。他隐隐约约地觉得,眼下武昌城里的暴动,将会为自己与洹上村的主人,提供一个新的合作环境。
杨度这年是本命年,三十六岁了。他一直也没有忘记自己所追求的辅佐明君一匡天下的理想。然而这几年来,他却一直在为中国的宪政道路设计而努力,然而朝廷昏庸,局势混乱,自己的努力一次次付之东流。
武昌的暴动显然是革命党发动的,旨在推翻朝廷,建立民主共和国。而眼前这位洹上村的主人,则在这场巨大的动荡之中,面临咸鱼翻身,结束蛰居生涯、东山再起的难逢机遇。尽管朝廷对他还是猜疑多于信任,但面对这突发的大难,也只有他能够担当这根定海神针了。
杨度早在十多年前便看出此人的不凡前景,在他最倒楣的时期里仍与之保持联系,多少人都认为袁世凯从此将远离朝堂,杨度却坚信此人必有复出的一天——想起这一点,杨度总忍不住有些自得。现在,自己要充分利用这些有利条件,在时局处于重大转折的关头,为这位目前系天下安危于一身的人物分析形势,出谋划策,帮助他登上中国政坛的最高点,然后自己也就有了实现理想的可靠保证。
两人走到鱼池边的红叶亭内,这里视野开阔,午后的斜阳照在亭中。茶水果品早已摆好了,二人入亭坐定。
杨度开门见山:“宫保,清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时机来了!而且,就是你等待已久的机会。你要不要做中国的华盛顿?”
袁世凯沉稳地微笑,但眼中已放射出灼灼光芒——“你认为,我出山的时机已经到了?袁某眼下既已归田,早下定决心终老此园了,而且朝廷对袁某人本来就很有些看法,我也不想赶这趟浑水。”
杨度玩着一把白子,盯着一派闲云野鹤气度的袁世凯一会儿,笑了。
“宫保,别人只当您是故示闲暇,我却知道您是真的闲暇,就好比赌钱推庄,现在庄家是您,闲家也是您,无论开庄开闲,都是您赢,人生到了这般境地,自然是管它大风大雨,您都可以笑看风云变幻了……”
袁世凯摇头微笑,杨度一挥手接着说下去:“您尽可逍遥您的,这个年月,最重要的事情,除了实力,还是实力。其他的一切,到了这个地步,自然有人会为你送上门来的……”
袁世凯也笑了,开始推心置腹。“晳子,我想好了。依照目前的状况,不宜冒险,只能采取稳妥的步骤,一步一步慢慢来。目前最重要的,是要抓到实权,站稳脚步,然后迫使载沣不再干预政事……”
杨度点头认可。他说,“眼下朝中无大将,武昌之变又已形成蔓延之势,决不可等闲视之。宫保不妨再看一看,不要急着从命,一定要把表面文章做足。一手战,一手和,战是实力的体现,不仅要煞煞革命党的气焰,也是打给清廷看的;和,是更厉害的一着,让清廷的亲贵权臣孤儿寡母,永远提心吊胆,永远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袁世凯思考着说,“这样难度很大,现在形势复杂,我出山以后,内有掣肘的权贵,外有顽强的党人,夹在中间,既要顺民意,又要顾及朝廷,可真要左右为难了。”
杨度老谋深算地说:“是难度很大,不过虽是困境,也是机会。清廷和革命党势不两立,对双方来说,宫保都具有强大的震慑力,或者说,对任何一方都是威胁,又为任何一方所倚重。宫保自此可以将时局玩弄于股掌之中,再视局势的发展图谋后事。总而言之,这盘棋,活了……”
袁世凯频频点头,心情极佳。“晳子所言,甚是精当!几句话就道尽了时局精要。如此说来,真是天降大任于我袁某了。等我出山以后,自然会顺应民心,不会一味地武力镇压。”
杨度点头,话题一转,“从眼下的情形来看,朝廷专权,八旗腐败,面对如此危局,恐怕已经是回天乏术了。宫保,与其再唱前朝曲,不如新翻杨柳枝!”
说到这个敏感问题,袁世凯沉默了一会儿。杨度也不说话,留给袁世凯回味的时间。谁知袁世凯转而问起了国体的问题。
“晳子,大清二百多年,如果真的要改朝换代了,那你以为,改朝换代之后,一定是民党当政,举国共和么?我们华夏君君臣臣几千年,现在突然共和,合适不合适?”
杨度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永远是成竹在胸的。
“按照国内的传统,本来由君主专权而君主立宪是再适合不过的。不过戊戌一变,清朝已经自己放弃了保全爱新觉罗家地位的机会,以后九年预备立宪而搞出个皇族内阁,君主立宪在朝野都已失去了信任。所以,再回到君主体制是绝不可能,中国也只有在共和的道路上坚持走下去啦。不过我始终认为,明治以来,日本国的伟大成就,就是明治天皇陛下乾纲独断取得的!在中国,人心混乱,民主共和是弄不好的,也许可以搞搞试验,但终究还是要靠君主立宪,才能统一人心。”
袁世凯沉思地点头。他放低了声音。
“晳子。你是帝王学说的最后一个传人,纵横术天下无双,此时风云激荡、风云变幻之际,也正是你大有作为的时候……清王朝虽然摇摇欲坠了,但它却还有影响,利用这个工具发号施令,还可以应酬八方!其他的,得等大清朝亡了再说……”
载沣接到荫昌的电报,在殿里待不住了,成天都在宫中的电报房踱来踱去。这时,小太监又送来一份电报:近在京畿之侧的山西省,忽然新旧军同时起义成功,拥同盟会员阎锡山为都督,通电全国,宣布独立。自此,被党人控制的省份,已有两湖、陕西、山西、安徽、江西六省。
载沣愁容满面。大局乱到了这种地步,武汉前线的北洋军还在打打停停,以优势兵力,竟然攻不下汉口一镇。督师平乱的荫昌,坐镇河南信阳,距汉口前线远隔数百里之遥,不肯再前行一步。养这一帮废物,难道我大清是真的保不住了?
徐世昌站在他身边,沉默了一会儿说,“王爷,我大清现在的局势,正是各方面参与角逐权位的势力开始新的整合的时候,所以他袁世凯并不急着轻动。”
载沣颓然坐下,以手抚额。
“你去漳德吧,促请袁世凯的大驾。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清要是亡了,我们大家都死无葬身之地。你将这个意思告知宫保,袁宫保一家三代,受朝廷恩宠,当此国家存亡之际,你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于是养寿园外,辕门大开,袁世凯穿着庄重,微笑着站立在仪门之前,迎接即将到来的贵客。徐世昌和袁世凯双方施礼,互相问候,而后一齐进了中门,至大厅分宾主落座。
袁世凯笑眯眯将徐世昌接进园内。“夫子降临,蓬荜生辉……”
徐世昌打断他,开门见山。“宫保啊,如今南方乱成一片,各省独立的独立,闹腾的闹腾,陕西山西也学开了样,如今能替摄政王解忧的,可就剩下你啦。国家需要你这样的大臣,你可不能老是坐在这里垂钓啊。”
袁世凯说:“朝廷的确已诏我出山平乱,但我能有什么办法,满朝的亲贵,人人都舍不得丢权,谁有本事就忌惮陷害谁,如今不让他们闹闹饥荒,也真是天理不容了。”
徐世昌听出了袁世凯日益增长的骄横之气。他说,“你的话是不错,但革命党四起,你不在此时出来收拾局面,还要等到何时?就算是拿架子,也该拿足了,正该断然出山,扭转乾坤啊!”
袁世凯摇摇头。“我的病一天比一天增多,行将就木,不足以再说什么功名事业了。去年冬天,我已经在太行山买了块墓地,以后长期做个盛世治下的老农,就很知足了。”
徐世昌有点忍不住气了。“宫保,我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朝廷对你的处置也许不太公平,但你切不要只记着个人的私怨,看着国家有难而袖手旁观。”
袁世凯仍是摇头,但说出了心里话:“时机未到……”
徐世昌说:“你此时不出,再多些日子,越来越多的省份被党人控制,你再要平乱,可就难了。到那时国家元气大伤,乱党却不见得就能平息得了。”
徐世昌未得要领,袁世凯干脆把话挑明了。
“乱党是不能平的,你总想着要平他们,那就大错特错了。我写一道奏折,老兄明天回京时带上,不用说什么话,让朝中的老爷们自己商量去,要权还是要命,请他们自己掂量!”
在北方,紫禁城里一片风雨飘摇。隆裕皇太后整天只是抱着宣统皇帝哭泣。户部的满尚书汉尚书们一个个两手空空,东南解运的财赋来源快要断了,干脆都称病不到部上班。袁克定往关着汪精卫的牢房里跑得是越发地勤快,两人还在袁世凯的授意下拜了把子。只有一帮年轻的满族亲贵还在叫嚣着如何平乱。军咨府的参谋科员们纷纷请假。看起来不可一世的清朝政权,此时就像一尊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泥菩萨一样,四周皆是风雷与惊涛。
北京摄政王府内,徐世昌正在向载沣宣读袁世凯出山的六项条件:一、明年即开国会;二、组织责任内阁;三、宽容参与各省起义的党人;四、解除党禁;五、需委以指挥全国水陆军及军队编制的全权;六、须有十分充足的军饷。
载沣听着,一言不发。
徐世昌看看载沣的脸色,补充说:“袁世凯还说,朝廷若不答应六项中的任意一项,他就决不出山。”
载沣半晌不语,面带戚容。这太过分了。袁世凯的僭越之心,已是昭然若揭。此人实在是嚣张狂妄得过头了,这天下,可还是大清的天下吗?
一旁的军机大臣铁良也不住地摇头:“这六条条件真厉害,不仅使得袁世凯人前人后、敌方我方做足了好人,也彻底把我大清皇族架空了!”
徐世昌叹了口气说,“国家危难,袁世凯拒不出山不说,还要狂言指斥国政,我也说不服他。我看此人狂妄自大,还真把自己当成大清的定海神针了?他的话还请王爷不要理睬,我不信离了袁世凯,大清便再没有人才了!”
这一说,载沣却掉下泪来。他断断续续地说:“先皇光绪皇帝在时,就要变法自强,可惜半途夭折。如果那时候变了新法,再行宪政,那如今的大清,已是国富民强,怎能到现在这般光景呢!”
铁良等人摇头叹息。徐世昌小心翼翼地问,“那王爷的意思,按袁世凯说的办?”
载沣抹泪。“不按他的办还能怎样,只要能救大清,保住社稷宗庙,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除此之外,我再无办法了……”
徐世昌叹息不已,躬身告退。溥伟站起来说,“王爷,袁世凯狼子野心,居心叵测,万万不可听他的话!”
载沣满面悲愤。“你们谁能带兵打仗,灭了乱党,我就连袁世凯的一个条件也不答应。国家将亡,袁世凯趁机勒索,满朝的大员与亲贵,一个个束手无策,只埋怨我向袁贼让步。我不让步,还有什么办法!”
溥伟羞惭满面,大声说,“王爷,我们满人应该有自己的铁血军伍,方能不受制于他人,只是这样因循下去,勉强过一天算一天,那永远也摆脱不了袁世凯的挟制……”
载沣长叹口气。“那是以后的事了,先渡过了眼前的危机,再从长计议吧。这回不是太平天国之乱了,情势不同了,只短短二十余天,举国上下,都震动了……”
袁府养寿园,袁世凯在养寿园的漳河边持竿垂钓。袁克文和杨度在一边观看。
透过风波卷起的洹水河面,一条偌大的鱼要上钩了,他猛地收竿,收获不小。
袁乃宽过来禀报。朝廷来电:准备立宪、组织责任内阁;起用袁宫保为内阁总理大臣,赴鄂平乱的各军,尽数隶属袁世凯指挥,并统摄一切军政大权。
袁世凯大笑,振衣而起。“难得朝廷如此看重袁某,我要再不出把力,也太没有义气了。”
袁克文担忧地问,“父亲,你真的要出山了?”
袁世凯豪情满怀。“养寿园是我的容膝之所在,但我总不能永远屈膝待在这儿呀。就要猛虎脱困、蛟龙入海,此后就是我翻转乾坤的时候了!我如今重掌权柄,革命党与朝廷亲贵,在我的眼中都不值一提!”
杨度微笑:“没错。如此妙文,也该画个句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