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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寿园里的神秘客人
就在孙中山、黄兴总结经验教训的时候,同盟会上海支部的宋教仁,出现在了河南洹上的袁府养寿园。这里,可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所在。
三千多年前,商朝的一代名君盘庚将都城从曲阜迁到此地,从此开创了商朝蓬勃发达的新时代。这里属太行山东麓,山岭交错,土地断层,大部分山脉形成千米以上的单面山,还有大小不等的盆地。
传到了纣王手里,由于残忍无道,招致天怨人怒,终于引起了周武革命,纣王自焚于鹿台,商朝灭亡了,繁华都城也随之沉寂。但此地毕竟是晋冀鲁豫四省交会之要冲,是兵家必争之重地,渐渐地又人烟稠密起来,商贾云集,于是形成了一座热闹的城池——豫北重镇彰德府。清朝末年,这里有了第一条铁路后,彰德府的变化就更是日新月异。
彰德北关外有一条洹水,洹水上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大木桥,名叫圭塘桥。踏过圭塘桥,就是有着百来户人家的洹上村了。村里有一处前明藩王府,已荒芜多年。时局动荡之际,袁世凯似乎有了些预感,便叫大儿子袁克定来购置和增建一些房屋。袁世凯搬进来的时候,这里已被袁克定改造一新,形成一个规模可观的寨子,高大的院墙,把院落围得严严实实,高墙四角上筑有坚固的碉堡。
高耸的墙堞里,则完全是另一种气氛。里面辟有菜园、果园、瓜园,林木之间有九个院落,分别安顿着主人的九房妻妾和各自的儿女。每个院落都自立门户,均有一条小道通向府内的大花园。花园里建有楼台亭阁,还有一个植满荷花的池塘。袁世凯特别喜欢这个大花园,亲自命名为“养寿园”。
九个院落建好后不久,却又开始重修,准备从九处增加到十处,因为袁家长长的姨太太行列里,又将新加进一个。据说袁世凯每逢一次变迁,就要置办一房姨太太,作为对自己的奖赏。这次来到洹上村不满一月,这位51岁的养寿园主,马上就要高高兴兴地第十次做新郎官了。
此时,袁世凯头戴遮阳草帽,身着农家衣衫,神态从容,提着鱼篓和钓竿,沿小路向他缓步走来。这个形象给宋教仁印象颇深。
宋教仁是湖南桃源人,1903年,他曾赴武昌新式学堂学习,以邹容的《革命军》为座右铭。是年冬天,他到长沙结识了黄兴,并组织秘密会社“华兴会”准备起义,起义失败后逃至日本,一边学习法律一边参加孙中山、黄兴领导下的同盟会的活动。回国后,在武汉、南京组织中部同盟会,同时兼任上海《民立报》的主笔,以桃源渔父的笔名撰写时评,对清廷大加挞伐。
宋教仁知道,自从李中堂病故,袁世凯署理直隶以来,提出了慎号令、教官吏、崇实学、增实科、开民智、重游历、定使例、辨名实、裕度支、修武备的“治国十策”,先后采取了设立银元局、课吏馆、校士馆、商务总会、大学堂等维新措施。由此看来,袁世凯主张变革、推行新政,和革命党人追求的目标有很多共同之处;另外他近年来宪眷颇隆、权倾朝野,不但实授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而且还加太子少保衔,兼任参与政务大臣、会办练兵大臣、办理京旗练兵事宜大臣、督办电政大臣、督办关内外铁路大臣、津镇铁路大臣、京汉铁路大臣、会商商约大臣等职,也就是说,他已经将清廷的军政大权逐渐集于一身!而且袁城府极深,善于通权达变,并不拘泥于寻常的伦理纲常。当年他能权衡利弊,背叛光绪,在目前清室疲敝、太后垂危,自己又大权在握的情况下,又焉知他不伺机反对清廷?此时如能对其晓之以民族大义,将其争取到革命党人一边,那么,反抗清朝、实行变革的目标岂不是易如反掌?
袁府的养寿园内烟波浩渺,柳色青青,袁世凯慈眉善目地欣赏着周围的风景。宋教仁的低声劝说滔滔不绝。
“……宫保,目前政府之腐败、专制之酷烈、官场之舞弊,这些无一不是速亡之迹象。所谓大厦将倾,到处可以听到断裂的声音。大清朝病入膏肓,恐怕再也没有良药可治了,现在,就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八旗子弟,早就成了提笼架鸟的酒囊饭袋,大清的国势,都是靠着汉大臣的实力派支撑。西方列强又在步步进逼,还是李鸿章说的好,这已经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了……”
不远处有一些袁家的亲眷在游玩嬉戏。宋教仁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继续游说:“袁公,你是真的觉得,大清国它还有救么?如果你能倒戈反清,并且放弃专制,赞成民权,实在是中国之大幸!曾文正公的千秋功业,难道你不想要?而现在,是曾文正公也不曾遇到过的大好机会。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是抓还是放,就看你的了!”
袁世凯看了一眼正在远处摆弄相机的记者,终于表态了。
“我也知道,这个大清,现在已经到处走风漏气儿……就算再自欺欺人,也无法回避这样的局面。不过,袁某的打渔生涯,是作了长期打算的。我老了,经不起折腾了!”
说着就站起身来,去收拾他的蓑衣渔竿,和宋教仁一起缓步走向池塘。
不知想起了什么,袁世凯转身看着宋教仁,问他:“你的笔名是桃源渔父,什么意思?”
宋教仁回答:“只要革命成功了,专制废除了,共和建成了,我就去做一名自食其力的农夫、渔夫,做一个自由民,了此一生。”
袁世凯感慨地连声夸赞:“好,好!革命党人的胸襟,果然不一般。”
宋教仁乘机进行最后的努力:“宫保,清室衰微、民军四起,改朝换代也是意料中的事。但这次不一样了!民主革命的地火已经烧遍全国,即将喷涌而出。人们心中所想的,是一个民主共和国,不是取代清朝的另一个王朝!……您站得高,看得远,您说说看,是当一家一姓的奴才好呢,还是做主宰中华的大总统好?”
袁世凯还是摇头。“能够归老田园,就该给祖宗上香了啊。我垂垂老矣,该清静清静了,你说的那些宏功伟业,全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袁世凯和宋教仁对视片刻。宋教仁点点头:“您再考虑考虑。不管怎样,您是一代名帅,现在布衣草帽,垂钓于柳荫之中,恬淡若此,还是让人心生敬意……”
记者打断了宋教仁的话:“袁大人,准备好了,请上船吧!”
袁世凯丢掉手杖,披上蓑衣,戴上竹笠,上了岸边系着的小船,摆好了姿势。袁乃宽站在船尾,拄个竹篙,装出一副撑船的样子。
宋教仁在岸上旁观。记者在岸上支好了三角架,放上相机,摆弄一阵。镁光灯不停闪烁,拍下了一幅幅精致的田园风光的画面。真有点超然世外、隐逸林泉的样子。
袁世凯淡泊地微笑着。“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为官数十年,到今天,我才算真正明白了这两句话的涵义……”
袁世凯亲自将宋教仁送出大门,双方客气地拱手而别。
宋教仁走后,袁克定曾问他父亲,宋教仁来干什么。
袁世凯哼了一声说,“这小子,鼓动我参加革命。”
袁克定大惊。“革命党,居然来劝您参加他们的暴乱?”
袁世凯挥挥手。“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宋教仁这个年轻人,还是挺有血性的。这些年来,不少有为的年轻人都去了东洋,今后中国的指望,或许就在这批留洋学生的身上。你以后多结识他们,对事业会大有好处。”
袁克定表示不屑:“哼,全是白忙……那个孙文,不过是一介狂生。偌大的中国,几个小毛匪,今天这里嚷嚷,明天那里吵吵,原本不足为奇。”
袁世凯眼一瞪。“哪个小毛匪起事时有如此明确的纲领?对内有《檄文》,对外有《宣言》,要建立共和政府!大清现在风雨飘摇,谁知道还能支撑几年?万一形势有变,一边是老朽的朝廷,一边是年轻的革命党人,你到底站在哪边?”
袁克定不敢再说。
袁世凯接着训话:“你要学会权衡,这个权衡,有两层关键:第一层是双方力量的对比、消长,对他们各自前途的预测和构想;第二层才是更加至关重要的:找到你自己的位置!你懂不懂?……”
袁克定诺诺连声。
夜幕降临了,养寿园的柳岸泉声都已溶入了沉沉的夜色中。而在袁府的内室里,厅堂尽头的红幔徐徐拉开,一曲琵琶如清风徐徐,飘然而至,沁人心脾。
袁世凯坐在椅子上,一个侍女帮他脱下官靴,把双脚放进热水里面,他舒适地呻吟一声。另一个轻轻给他捏着肩膀。
五姨太放下琵琶,端起杯子,小心地用银勺子搅拌牛奶,送到袁世凯嘴边。他闭着眼睛喝了一口:“老喽!打了一天的鱼,浑身筋骨都疼……”
五姨太突然想起一件事:“上回二少爷提到的苏州叶家,要把他们家的小姐送过来,现在已然筹备好了,从苏州起程,走水路北上,这些日子就快到了。”
袁世凯这才想起来了。“叶家怎么这会急着嫁他们家的宝贝女儿,不怕女儿受苦了吗?”
五姨太白了袁世凯一眼:“谁说不是啊?也就我们这些个无根浮萍,才能将就爷这样的吧。”
袁世凯呵呵一笑。“谁又说你是没有根的?有我在,任是八面来风,保你岿然不动!”
五姨太说,“只怕老爷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呀!……”
袁世凯呵呵笑着,把她拉到身边:“有人说我老了,你说,我可是真老了?”五姨太说:“您不老。人家都在背后议论您呢,说您的脑子特别灵,不管遇到什么事儿,您总有这么多的弯弯绕。他们还说,袁宫保生平只爱两件事:抓兵权和养姨太太。说您的军权越来越大,姨太太却越养越小……人家还说了,都说你是西山的黑虎精变的!”
袁世凯呵呵地笑道:“好啊,你说我是黑虎精,我可就要吃人了……”
他真的像虎一样扑过去,抱住了五姨太……
经过昨夜的风流快活,袁世凯睡得很死。清晨,睡梦中的袁世凯被一阵喧哗声吵醒了,袁世凯恼怒地喊了一声:“吵什么?”
怕是再也睡不着了,袁世凯起了床,揉揉惺忪的睡眼,打开了房门。
二姨太板着脸站在院子中间,身后还有几个姨太太在吵闹。
二姨太的抱怨在偌大的庭院里回荡:“老爷,现在这事,我是管不了了。六太太举止轻薄,和二少爷眉来眼去,被我撞见,反被奚落一顿,谁知道他们背地里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说,该不该管?还有七太太,偷偷出去打牌,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她回回都输,老和管账的要钱……”
几个姨太太七嘴八舌地回嘴,场面一片混乱。
袁世凯大吼一声:“都给我住口!反了天了你们!不识大体……”
姨太太们都噤声了。袁世凯压制住怒气,放低了声音。
“咱们这次回老家,朝廷里的那班老滑头,是不会白白放过咱们的!不知道会派多少耳目监视咱们哪!只要咱们一切行事稳妥检点,他们也就奈何不了咱们了。可是,只要有一丁点儿把柄,那可就有戏文看喽!”
他背着手,挨个巡视一遍姨太太,皱着眉头,语重心长地交待。
“眼下这一关,还不知有多久,也不知有多大,家境败落之际,需要圔家团结,携手共度,不许争风吃醋!”
他看着身后的正室于氏。“我们一家人,难道就不能携起手来吗?你们哪……真是哪个都不让我省心啊!”
于氏低眉闭目。“别跟我说,我早已经是一块牌位了,我不管事,事也轮不到我管,只知道静心养老……”
袁世凯叹口气。“去吧去吧,各人回各人房,该养伤的养伤,该出气的出气,各人干自己的去吧。”
姨太太们没动。袁世凯一摆手:“听到没有?都给我各回各屋,老老实实待着!我在朝鲜的时候,朝鲜国王的卫队,都让我操练出来了,难道还调教不好你们几个女流之辈么?”
姨太太们这才散了。
傍晚,暮色笼罩下的养寿园静谧幽深,水中的亭台楼阁,岸上的花木山石在若隐若现之间,呈现出一种更加迷人的风致。
袁世凯坐下略为休息,拿起茶杯。管家袁乃宽进来禀报:“大少爷来了。”
袁克定进来了。袁世凯看了他一眼。“朝里有什么动静?”
袁克定恭恭敬敬地站着说,“最近上上下下都在忙着立宪的事情,把政治考察馆,改成了宪政编查馆,派杨度做提调。”
想起杨度,袁世凯点点头:“杨度是个很有才华、能成大事的人。我没有记错的话,他今年是33岁,比你略大一点。你可以设法和他多打打交道。”
袁克定点头应允。又说,“还有,现在朝中大臣的劲头,是没有先前大了,看来风向是要变了……”
袁世凯不厌教诲:“所以,你就得及时转舵,但不能太快,免得让人抓住把柄。你进京去吧,河南老家,养我可以,养你不行,以后你就留在京城里做你的官,慢慢学得成熟一点,要给弟弟妹妹做个样子……”
这时袁乃宽又进来禀告说,段祺瑞将军来了。袁世凯沉默了一会儿。
“我这人哪,平生最怕的是部下。今日他是你部下,不知哪一天,他就不是你的部下了……”
袁乃宽赔笑说,“大爷,看您说的,北洋的局面,不还得您支撑不是……”
袁世凯一挥手:“谁要这个北洋军队,谁拿走!让他们来试试,这简直是折寿的玩意儿啊!”
稍顷,袁乃宽领着两个人,穿过繁复曲折的厅堂轩室,来到一处幽静的内室。
在袁世凯的这间小书房里,经常亮着灯光,袁府考究的马车不断地在彰德车站接送南来北往路过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江湖浪人、会党头目,还有许多不明身份的神秘客人,带到这里与他频繁接触,彻夜密谈。
一盏孤灯下,袁世凯在阔大的书案后端坐,书案上摆放着电报及各种报章。没了刚才的老态,眼神阴鸷,目光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