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首《湖南少年歌》中，杨度特别提到了他衷心钦慕的美利坚开国总统华盛顿，表明了他向往民主政体的心愿。这首歌流行于留日学生中，几乎人人能诵，确实因为它包蕴有豪壮之美，令人血脉贲张。

这天一行人沿着石径三三两两穿过院子，傍晚的余辉下，大客厅门前的有两株老树，好像永远也不会衰老。浓密的树冠深不可测地笼罩着安静的庭院，大门外有醉人的樱花香味，仿佛是从悠悠的岁月里弥漫出来，在暗影中四下浮动。

蔡锷一进门，就看见黄兴和杨度两个人正在唇枪舌剑，刘揆一等人向蔡锷苦笑了一下。蔡锷就知道，这两个好朋友旷日持久的革命和立宪之争又开始了。

此时杨度的声音像洪流一样滔滔而下：“今日中国的种种弊端，绝非革命所能医治。只有兴教育，培养自立自强的优秀国民，再实行金铁主义。金者，工商贸易；铁者，铁甲铁炮。金铁既盛，中国便是强大而有活力的国家……”

黄兴打断了他：“我四万万同胞久受愚民统治，能经常看报的，不到万分之一，百分之九十八以上都是文盲国民，愚夫愚妇。除了革命之外，我们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实施你的教育。更何况，豪绅官府与你的宣传是唱反调的！请你想想看，除了轰轰烈烈的革命，还有更好的教育国民的办法吗？”

杨度微笑：“按你的说法，我国国民绝大多数人都是愚夫愚妇，那你言必称革命，又要靠什么人来支持呢，难道就靠像你和孙逸仙这样少数几个精英人物吗？”

黄兴脸上渐渐有了怒气。“国内的会党兄弟成千上万，会党宗旨，都以反清为第一要务，你怎能说革命无人？”

杨度轻轻地摇了摇头。“会党里的那些人物？目光短浅，行事乖张，靠他们革命，简直就是一场笑话。”

黄兴站了起来。他的怒气有些压抑不住了。“我光复会有纲领，有宗旨，有政治上的追求，舍生取义的志士比比皆是。这些在杨兄的眼中，就是个笑话？照你这个说法，我中华民族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

杨度毫不相让。

“克强，你要了解中国人的品性。在现在这样一个混乱的世道里，人人顾惜自己，真话都难得敢讲一句半句，更别说舍生忘死的革命了。今日中国，只有一条出路，就是以帝王的强权兴国，渐开民智，改良政治，才能走上正途！”

黄兴怒气冲天，终于拍起了桌子。“我国人民虽然是奴性有余、国民性不足，难道，革命不正是提高其素质、摒弃其奴性的最好办法？革命不正是惊醒国人的号角吗？”

说到最后，已是声如洪钟，接近怒吼。

杨度还是那样慢条斯理。

“那你说说看。由皇上组内阁，开议会，实行民主政治，有什么不好？选聘外籍精英人士担任皇帝顾问和内阁官员，随时入见皇帝，详细奏陈西国各事，全面整饬政治、军事、经济、外交，将国家建设纳入正轨。当今国际局势动荡不安，中国应当与西方强国订立同盟，平时互助，战时互保，以稳定大局。应当派遣精干的官员和年轻学子，出国考察工业、商业、交通、教育，聘请西方专家来华主持铁路、矿业、机械制造，训练军队，推行西法，增强国力……”

蔡锷笑着打圆场说：“两位仁兄，少安毋躁。你们二位说的都有道理，不过什么事情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就是搞革命，也并非只有一条道路可走啊。”

杨度也看着黄兴说：“克强兄，别人都道你做事太急太狠，不管不顾，我却知道，在我们这些人当中，你的心才是最慈悲的，所以总迫不及待希望革命能快一点成功，中国快一点富强，老百姓就可以快一点过上太平日子。可事情哪有总遂人愿的呢？”

黄兴一时怒气难消。“我就不信，清朝是打不倒的皇权，我黄兴这一辈子，革命就是我的职业，只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竟然一甩手走了。

在日本东京弘文学院外的一间民宅里，有人点亮了一只马灯。“嘭”的一声，顿时屋子里面就明亮了许多。里面坐着学校的一些中国留学生。

这是1903年春天的一个夜晚。蔡锷于黑暗中一把推开了门，大股夜气顿时夺门而入。寒风迎面袭来，雨丝射在脸上。

以黄兴为首的中国留日学生，成立了一个叫“土曜会”的组织。每逢土曜日，也即星期天，便自动集合，进行军事训练。晚上则经常在一起聚会，共商国是。

黄兴低沉的声音还是那样震得四壁嗡嗡作响。

“我们土曜会的宗旨是什么？自然是保家卫国、开疆辟土、血洗国耻、富国强兵；用我们一生的勤奋，换取民族的独立与富强！现在，随着日本和俄国关系越来越紧张，日本人对我们的要求越来越过分，他们恨不得三千万东北父老都去供养他们东洋人。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开始伸手要铁路、要航道、要码头……能救咱们国家的，就是你们！要不然，还能指望谁？指望那些红顶子、黄带子，指望那些王公大臣，还是指望那些把全国的铁路权，双手送给西方列强的大富商？”

读书学习，毕竟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而是为了改造社会。这样一个正式的青年团体，能专门做改造国家、推动社会发展的实事。黄兴坚信，只要按着这个目标做，他们的团体就完全可以成为中国进步青年的中坚，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改造中国的力量！

大家都用心地听着，不很明亮的灯光，映出一张张年轻的脸庞。这几年来，留学生爱国热情的空前高涨，无论是激烈的主张排满的革命派，还是温和的保皇派，都怀着满腔救国救民的激情，就连专门为功名或为学习某种专业技术而来的人，也不由自主地卷入其中，倾听别人的政治主张，仿佛受了一次精神洗礼。

见蔡锷进来，黄兴向他点了点头。“好了，大家都是有热血、有志气、有担待的好汉子，道理呢，我们就不多讲了，现在，说说我的具体想法吧。”

杨度也在暗处坐着，逐个观察着与会的人。黄兴继续说：“中国革命现在最迫切需要的，是军官和军事教学的人才。而我们就是联合一切有志于中国复兴大业的热血青年，用我们的鲜血和热情，换取民族的独立与富强！”

大家兴奋地鼓掌。蔡锷站起来，示意大家低声。黄兴取出一页纸：“今天来的，都是有着共同信仰的同志。请诸位都签上自己的大名。我们就算结盟了。”

签名的这一页纸在众人手中流传着，大家依次在名单上签字。

黄兴郑重地说，“加入我们土曜会的人，大家都是兄弟。所谓不离不弃，兄弟守望，任何一个背叛的人，都要受到严惩，任何一个出卖者，都将被我们诛杀。在我们中间，只有信任，只有相互倚靠！”

签名结束，黄兴将名单收起来：“我还要提醒大家一句。在我们这个组织里，只有革命军人，没有政客！未来我们的军队，只能是保家卫国的利器，而不是绑架政治的军阀。不管到了哪一天，不管各位手上的实力膨胀到了什么地步，都请不要头脑发热，我希望你们都能成为名垂青史的伟大军人，而不是被历史唾弃的军阀民贼。”

众人纷纷点头。有学生站起来发问：“等我们回国以后，具体要怎样做？”

黄兴回答说：“我们的任务是这样：尚未毕业的同志，首先完成学业，同时争取更多的在日留学生，加入我们的行列，在日本发展我们的组织……已经完成学业的，回到国内，进各地的武备学堂，推行军事教育和初级士官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