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自从上次一标的新军起义失败后,上司对余下的二、三标严加提防,除了操练打靶时每人发给几粒子弹外,平日里根本无子弹可用,军营里也不准存放弹药。这样,新军就处于有枪无弹的境地,断难起事。
听到这个消息,黄兴、赵声在失望之余,不得不对起义的计划进行重新部署。经过一番考虑,两人决定另行组织一支五百人的“选锋团”,相当于敢死队,由敢死队先行出击,一举攻下城中的几个重要目标,据城招降不肯附义的旧军,同时打开城门,迎接手中无弹的新军,用枪弹将他们武装起来。这样,掌控整个广州城也就顺理成章了。
赵声说,五百选锋人数太少,偌大一个广州城,区区五百人,能镇得住吗?至少也得八百人吧。黄兴想了想,也就同意了赵声的意见。黄兴、赵声电请日本总部、南洋及内地各处的同盟分会挑选合适的党人来香港集合。又议定将八百选锋分为十路,由黄兴率福建及南阳来的选锋一百人为第一路,进攻总督衙门,打死或者擒获总督张鸣岐;由赵声率江苏安徽来的选锋为第二路,进攻水师提督李准的衙门水师行台,其他的各占领清军督练公所、两座城楼、警察署、炮营、电信局等目标,另设放火委员若干,专门负责放火滋事、虚张声势,以扰乱清兵阵脚。起义的日子也定下来了,为3月28日。
农历三月中旬,黄兴潜入广州,在越华路小东营五号建立了起义总指挥部,另外租下石屏书院存放枪械炸弹。这时,从各地赶来的选锋相继进入广州,枪械子弹也正加紧运送,起义的准备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之中。
事情再周密也有疏漏的时候,同盟党人的频繁活动早就引起了清廷的注意,老奸巨滑的两广总督张鸣岐已经嗅到了不祥的气味,他急召水师提督李准回防广州,同时下令加强巡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员和可疑场所。一时间广州的大街小巷中出现了许多密探,商铺、茶楼遭到监视,行人被盯梢跟踪,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形势越来越严峻,黄兴焦急万分。他严令已经到达广州的选锋队员不许随便上街闲逛,以免暴露目标。紧接着又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有一批新军将于四月初提前复员,而这批新军原本将是起义的一支重要力量。黄兴心里暗暗叫苦,他忙用暗语电告香港的赵声,通知他和尚在香港的选锋三百多人暂缓来穗,起义考虑延期。
就在这暗流汹涌之际,又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故,使清兵大大加强了防备,为起义设置了重重障碍,起义最终遭到了失败。
3月23日,第一个华人飞机设计师、制造师、飞行师冯如将在广州城外的燕塘举行试飞表演,这个消息在广州市民中引起了轰动,传闻水师提督李准也将亲临现场观看。得知这一情况,来自南洋的选锋队员温生才心中打起了算盘,他深知李准此人凶悍多谋,是同盟党人的一大克星,便私自谋划除掉此人,为起义扫清障碍。温生才决定就在3月23日,在去往燕塘试飞现场的必经之路上伺机刺杀李准,为革命除害。
到了这一天,温生才怀揣手枪,在谘议局旁的茶楼前,混在人群中等待时机。表演快开始了,一顶轿子越来越近,轿前的清兵大声吆喝:“提督大人到!”
市民们连忙给轿子让路,而温生才悄悄向轿子靠近,没等轿前的清兵缓过神来,温生才迅速掏出手枪,对着轿子就是一阵猛射,随后便扭头逃跑。清兵和巡警们一窝蜂地追了上去。
温生才没能逃脱,终被清兵抓获,当他得知轿内的提督已经丧命时,不由得心中暗喜,然而,此提督并非水师提督李准,而是陆师提督孚琦。温生才闻言十分懊恼,捶首顿足,但事已至此,只能留待黄兴等人来处理余下之事了。
孚琦被杀一案致使广州城满城皆惊。李准和张鸣岐变本加厉,开始了对革命党人的大肆搜捕。
如此紧张而危险的局势,加剧了统筹部内部的意见分歧。陈炯明、胡毅生、姚雨平等人主张延期起义,而总指挥赵声也因日本、安南等方面的部分枪械尚未运到而同意陈炯明等人的意见。在3月26日,也就是原定起义日的前两天,统筹部召开了紧急会议,总指挥赵声决定由他带领一部分从外埠来的选锋队员暂时撤回香港,同时给在港的宋教仁、胡汉民等人拍了一份电报:
省城疫发,儿女勿回家。
外埠的选锋队员们于是不再来广州。黄兴深知,延期就意味着无限期,此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箭已在弦上,哪有不发的道理?
这次起义无论如何不能放弃。离开香港前,黄兴曾亲书绝笔信,向南洋的同盟党人表明心迹:
本日驶赴阵地,誓身先士卒,努力杀贼,书此以当绝笔。
如果就此罢手,他有何颜面面对那些倾囊相助的海外同胞?即使这次血染沙场,也要用这一腔热血唤醒国人!
26日的会议不欢而散。第二天一大早,得知消息的喻培伦、林文两个年轻人,气冲冲地敲开了小东营5号的大门。
林文是个清秀的福建小伙,此刻却激动得满脸绯红。他一进门来就冲着黄兴嚷嚷起来:“听说起义要延期,那怎么行?张鸣岐已经在调动军队了,我们再往后拖延,错过了时机,等他作好了准备,就要对我们下毒手了。我们应该马上动手,打他个措手不及才好。”
喻培伦是公认的炸弹专家,为了研制炸弹,他已经牺牲了三根手指。他的心里更是忿忿不平。他们没日没夜地赶制炸弹,就是为了早日推翻专制,实现共和。大家从美洲、日本、南洋大老远地赶来,都是抱着死战的决心的,现在突然又说不干了,大家会怎么想?
黄兴也很是无奈。他是宁死也要一战的,否则怎么对得起那些死去的战友和先烈?怎么对得起全国各地这么多舍生忘死、热情支持他们的青年和民众?怎么向那些节衣缩食,踊跃捐输,一贯支持他们的侨胞交代?
但是众人的意见,他也不得不考虑,况且现在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怕是收也收不拢了。虽然决定已经做出,可黄兴却又无法走出因为这个决定而陷入的困境。这生死攸关的危急没有任何人可以来分担。透骨的孤独仿佛黑暗中燃烧的烛光,随着缕缕青烟,幽幽地蔓延到无边无际的黑夜中去。
喻培伦却已打算把一腔热血洒在广州了。他说就算人都走光了,剩他一个人,也要血战到底。他手上有那么多炸弹呢,扔一个算一个,够本……
黄兴仍有些迟疑,但林文的话终于让他下定了决心。哪怕起事失败,哪怕会死很多人,也到底是打响了反抗的枪声。无论成败总可以向世人、向捐款的华侨们有个完满的交代,总比这样无声无息地撤退要壮烈许多。那样,自己就可以和许多死难的同志一样,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烈士的中间。于是他说,人还没走光呢,还可以找回来一些,再迟就来不及了!我们还可以再去发动一些人,找几百个人没问题。
喻培伦、林文在黄兴的授意之下,分头去通知尚在广州的选锋和其他志士。黄兴立即给赵声发电:
母病稍痊,须购通草来。
这是预约的暗语,意思是要香港的敢死队员全部赶往广州,参加起义。
赵声接到黄兴的电报,已经是二十七日的晚上,但香港开往广州的轮船要到后天早上才有,怎么办?赵声只好发电报给黄兴,请求将起义时间延至二十九日。
黄兴同意了。
考虑到期间发生的那些周折,情况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时间也很仓促,经过一番权衡,黄兴决定把原来的十路进攻改为四路进攻。第一路,由他亲自率领负责攻打总督衙门;第二路,由陈炯明带队负责攻打督练公所;第三路,由姚雨平带队负责攻打北门;第四路,由胡毅生带队负责扼守大南门,接应新军巡防营第三营入城。这四路中,第一路是决定起义成败的关键,所以黄兴决定把主要力量都投进去,并亲自指挥。起义的时间定在下午五点半。为了容易辨识,所有起义人员一律臂缠白毛巾作为标识。
马上就要参加起义了,黄兴和志士们心潮起伏,虽然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但在这样一个时刻,心中又涌起了无限的柔情,想对家中的亲人说些什么。他们纷纷动笔,写下一些文字,给父母妻子留下一点纪念。在众多的绝笔书中,林觉民的《与妻书》成了烛照后世的名篇。
公历4月27日下午5点多,起义的时间近了。黄兴注视着手中的怀表,那秒针滴滴答答地跳跃着,指针刚指向五点三十分,他就大喝一声,向天鸣枪,同时和选锋一百三十多人冲往总督署。
在总督署门口,黄兴和他的队伍遭到了督署卫队的负隅顽抗,革命军枪弹齐发,击毙卫队管带,冲入督署。但是,他们搜遍了总督署,也没见两广总督张鸣岐的人影。原来,在黄兴和革命党人在门口和卫兵激战的时候,张鸣岐听到门口动静不小,心知有异,忙从院墙一侧的小门溜跑了。
没抓到张鸣岐令人失望,只好捣了他的老巢。黄兴下令放火,前殿后院的总督署衙门顿时火光冲天。
黄兴和众选锋从总督署杀将出来,准备去攻打督练公所和弹药库,夺取尽可能多的枪支弹药,留待明天早晨从香港赶来的大批选锋队员使用。
黄兴他们刚走到莲塘街口,就与清军水师提督李准调来的亲兵大队发生了遭遇战。林文早就听说李准的手下有不少汉人,天性率真的林文挺身而出,向对方高喊:“共除异族,恢复汉疆!”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枚无情的子弹。子弹正中脑门,脑浆迸出,林文当场牺牲。其他几个选锋也相继中弹。林觉民的腰部中弹,当即扑倒在地,随后又扶着墙根挣扎着站起来,举枪还击,终于力竭不支,慢慢瘫了下去。清军一拥而上,抓住了林觉民。
战斗异常激烈,突然,黄兴感到右手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意识到自己一定是中弹受伤了,但他强忍着,也顾不上检查自己的伤情,继续射击。后来才知道,黄兴右手的中指、食指第一节都已被打断。
革命军且战且退,李准一方也死伤惨重。考虑到原订计划还远远没有完成,黄兴不敢恋战,率部退出,将一百二十多人分为三路:由他自率方声洞、朱执信等几十人出大南门,接应巡防营;四川、福建和南洋的同盟党人负责攻打督练公所;徐维扬另率党人40名攻打小北门。
“炸弹大王”喻培伦在攻打督练公所的队伍中。他胸前挂着满满一筐炸弹,左手执号筒,右手持手枪,左右开弓,越战越勇。战至半夜,终因寡不敌众,全身多处受伤。在突围过程中,队伍被打散,喻培伦被巡警捕获,当即处死。攻往小北门的一路也遭遇了清军的围堵,经过一夜作战,死伤众多。最后,张鸣岐放火烧街,徐维扬率部突围时被清军捕获。
黄兴和方声洞一行行至双门底附近,与温带雄所率配合攻打水师行营的巡防营相遇。本来,温所率的巡防营应在大南门外守候,但温带雄听得城内杀声四起,便按捺不住冲进城来。进城时,守门清军问话,温带雄以火把自照,说:“城内革命党人起事,我等奉令进城平乱,快快开门,不得有误。”守门兵士不知有诈,便大开城门。温带雄的人马一拥而入,手执火把,向枪声密集的地方奔去。
也是事有不周,温带雄为了进城方便,并没有缠上白巾。遇到黄兴所部时,双方并不认识,于是,悲剧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双方相遇时,革命军中的长枪短枪全都举了起来。温带雄高声喝问:“前边是什么人?”
方声洞不由分说就扣动了扳机,温带雄应声倒地,巡防营的官兵见状立刻还击,方声洞也倒地身死。这场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激战真正把黄兴逼入了绝境。由于经历了大半夜的拼杀,革命党人的火力明显减弱,而巡防营却是长枪短枪齐发,子弹铺天盖地地一阵狂射,选锋们纷纷倒地。黄兴的嗓子已经嘶哑,他一边还击,一边示意大家撤退。
但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即便是要赴汤蹈火也只有舍身而行了。多年来的严格训练,早已经让黄兴学会了控制情感,他不动声色地把生死置之度外,把百般的焦虑压在心底,选锋们在他脸上看到的,照旧是那一副难以猜度的冷静。
在强大火力的冲击下,选锋们很快就被冲散了,黄兴迅速检阅了一下自己的队伍,身边的人只剩下了二十余人,枪弹也即将告罄。这样一来,硬拼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为了保存革命的力量,他当机立断,命令选锋队员们各自逃散,找地方避风,争取能逃出广州,潜回香港,以图再举。他自己则选择留下,尽可能地拖住清兵,掩护同志们撤退。志士们表示,要与黄先生共进退,杀身成仁。在黄兴的一再命令下,他们才借着夜色,钻小巷逃走。
在噼里啪啦的枪弹声中,黄兴又坚持了一会儿,听得枪声稀落了许多,便摸进了一条黑漆漆的小巷。小巷深处安静得出奇,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感突然袭来,黄兴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指已经受伤,再加上大半夜的奔袭,体力严重透支,黄兴双腿一软,倒在了一家住户的门前。定了定神,黄兴敲响了这家住户的房门。开门人手里提着一盏马灯,借着昏黄的灯光,黄兴依稀看见这是一个中年男人,脸上刻着长年劳作的印记。
黄兴在这个手工艺人狭窄简陋的家中躲避了几天,最终由同盟党人营救出城,潜往香港,总结教训,以期再战。
这次起义,除黄兴所部及顺德同盟会党按期行动外,其余各路都按兵不动。赵声及三百名党人因船期延误第二天才到达广州,胡毅生、陈炯明事先逃出了广州城,姚雨平也因为胡毅生的关系未能及时领到枪械,起义爆发时没有出战。这样,起义就成为黄兴一路的孤军作战。
几天之后,广州的同盟党人潘达微联络多处善堂,以防止疫情传播为由,经当局同意,收敛了死于街头及被杀于水师行台门外的选锋尸骸七十二具,葬于广州城外东北五里的黄花岗。
一道清洌的银河在天上徐徐铺开,泻进无边的夜空。秋虫在憧憧的暗影中悲鸣。没有风,黑暗深长的巷道里,树梢草叶凝然不动。很久以后,人们早就忘记了这次暴动,也忘记了那些义士的名字。耕牛晚归,稻菽翻浪的安详中,常有白鹭伴着晨风昏雨,温柔地降落在这片当年碧血横飞的土地上。
黄兴回到香港,广州起义的失败使他悲痛欲绝。他向孙中山报告了这次起义的过程,最后又悲愤地质疑:“这次起义是我们准备最充分、投入人力最多的一次,结果只经过几个小时就失败了,我们在其他地方还会成功吗?”
孙中山情绪一时也无比低落。但是他对大家说:“长期以来,我因遭受清政府通缉,无法进入国内和大家一起战斗,这次我在河内、香港指挥广州起义,清廷已要求英法当局及东南亚各国驱逐我出境,我不得已要去美国暂避一时。黄兴君尚未暴露,仍可留在香港观察国内的革命动向。革命形势看似低迷,但同志们决不能丧失信心。目前,宋教仁、蔡元培诸同志正在上海努力工作,长江流域各省的革命形势日益高涨,我并没有丧失信心,相信用不了两年,革命终将会在中华大地的某一个地方率先取得成功!”
无论如何,这一大批革命志士剑及履及,垂死的中国有了活气与光明。黄花岗起义一周年之后,孙中山先生为烈士们写下了这样的祭文:“寂寂黄花,离离宿草,出师未捷,埋恨千古。”过了十年,孙中山先生又在《黄花岗烈士事略》序言中写道:“……是役也,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之变色。全国久蛰之人心,乃大兴奋。怨愤所积,如怒涛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载而武昌大革命以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