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劝我了。我大清便如一座宫殿,年深月久不加修缮,瓦片也烂了,梁柱也朽了,墙壁也裂了,地基也塌了。偏有这一帮天潢贵胄,还当自己是生在雍正、乾隆年间,却不知太平日子算是过去了。唉,我垂垂老矣,未来之事不想,既往之事不追,将来乱世里的英雄事业,全靠尔等操持了……”
说完,踱着方步就往外走。
这是两个晚清重臣的最后一次见面。当初袁世凯任直隶总督时,孤傲的张之洞倚老卖老,对袁世凯时有怠慢。袁世凯一直忍辱负重,恭顺地对待这个三朝老臣。后来,两人在推行新政、训练新军时配合日益默契,也有了很多共同语言。终于,张之洞算是从内心彻底接纳了这个晚辈,并且甚为倚重袁世凯。张之洞曾有诗云:“射虎斩蛟三害去,房谋杜断两心同。”意指与袁世凯的同心同德。这一番袁世凯遭贬,张之洞那种兔死狐悲的感觉,自然不可言喻。
夕阳西沉,暮色渐渐笼罩了北京城。在锡拉胡同的袁氏大宅内,晚饭即将开席。
管家袁乃宽急匆匆跑进来:“大爷可能要出事了。摄政王要大爷开缺回籍。”
袁克定惊了一下,袁克文把玩着手上莹润华贵的碧玉扳指,倒仍是意态闲适。
“回去也好啊,让老爷子安心享受几年。官场中你争我斗,累得父亲早早白了头。前几年我就劝老爷子退隐林泉,老爷子听不进去。近一年来我不说了,可时局又变得不由人了。老爷子为官也达到顶点了,现在回去,正省了无数烦恼……”
袁克定恼怒地看了这个兄弟一眼。这个成天吟诗唱戏的袁家二公子,实在让他看不过眼。但他顾不上和他理论,世事如弈棋,一步之差,满盘皆输,官场之中尤其如此。老爷子一旦完了,他的前程也算是毁了。
袁乃宽倒还耐着性子解释。
“傻兄弟,戊戌年间光绪帝和康有为变法,最后皇上像囚犯一样被关了好些年,老佛爷这一走,轮到摄政王载沣主政,他是光绪爷的亲弟弟,新太后又是光绪帝的皇后,戊戌年的那笔账,恐怕都要算到大爷名下了,都对大爷欲杀之而后快。这火药引信算是点着了,大爷这次被驱逐出京,可能是一场大祸的开始,后面的文章怎么做,谁也料想不到啊。”
这时,袁世凯已然回家,刚从马车上下来,一家老小赶紧都出来迎接。
袁克定定了定神,方才开口问老爷子情况怎么样。袁世凯打个哈哈。
“十年京华岁月,黯然犹如一梦,还说什么呢!皇恩浩荡啊,收拾细软,都随我回河南老家吧!”
袁克定苦苦劝说:“祸起不测,先躲一躲吧。躲到东交民巷去,请外国公使保护最保险了。”袁世凯摇摇头。“军机大臣不是政治犯,外国人没有保护的先例。”袁克定说,“那就赶紧想法子出国,越快越好。预备到哪一国,赶紧找哪一国的公使去商量。不如到日本避避吧,这几年我们与日本政府的关系搞得不错……”
袁世凯回答得也非常坚决,他不想出国。他缓缓地坐到椅子上,喝了一口浓茶。
“你们懂得什么?跟我为难的人,都巴不得我出此下策。我一走,不就正好授人以柄吗?再说,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你们又怎么办?有我在,没有人敢欺侮你们,我一走了之,谁能替你们担当?……”
袁克定明白了父亲的意图,他仍担心地说,“可是,这总得早早筹划啊!”
袁世凯看了看袁克定。
“你是老大,要给弟弟妹妹们做个样子。宦海沉浮,最忌惊慌失措,何为失措?不知进退就是失措。进也罢退也罢,各有乐趣在,人生一难得糊涂;二难得清闲,你懂不懂?”
这一刻,袁世凯在子女的心目中无比高大。
1909年1月6日,朝阳门火车站冷冷清清,只有寥寥几个人影,在凛冽的寒风中来回踱步。一列客车喷吐着白色烟雾,停在站台旁,冻得缩肩缩头的乘客,纷纷提着行李拥向车门。
梁士诒领着袁世凯一家老小走上站台。梁士诒转身对袁世凯说,“宫保,我专门准备了两节车厢,不会有人打扰。”袁世凯真心地说,“患难之际见真情,多谢梁老弟了。”
袁克定、袁克文和管家忙着招呼几个姨太太、弟弟妹妹、丫鬟仆妇上去,看着家丁将行李搬上火车。
想当初,前呼后拥,左右恭维,仪仗辉耀,八面威风,而今罢官回籍,竟然一个故人都不见了。这人世间的冷暖炎凉,怎么会是这样的泾渭分明,毫厘不爽!一向不太动感情的袁世凯不觉大为伤感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此人正踏着积雪冒着严寒向前门火车站走来,向袁家包的这节车厢走来,向他坐着的这个窗口走来。来人好像是杨度!他后面,还跟着与自己同朝为官的好友严修。
袁世凯甚是意外,三个人寒暄半日,欷歔不已。
严修安慰他说:“宫保,事已如此,不必过于伤怀。宦海风涛,实在是险。袁兄从此退隐林下,不问世事,也不见得是坏事啊。”
杨度也接上话茬说,“宫保宠辱不惊,正如孟子所说的,胸中有一团浩然之气。现在时局不稳,正是多事之秋,依我看来,三两年内必有大变,正要靠宫保这样能力出众的大臣治理啊……”
望着这两个老友,袁世凯的感动之情难以言说,一时语塞。
杨度却又凑过来,低声说,“宫保,这几天,朝廷组阁名单出来了,一水的满人贵族,出来之后一定会举国大哗。我的心血算是白废了。川汉铁路,朝廷也有意收归国有,卖给洋人。山雨欲来,风云变幻,吾兄当早做准备!”
袁世凯摆摆手。
“那是以后的话了。我这次祸起不测,看透了世态炎凉,朝廷不杀我,把我放逐了事,算是我的万幸。以后纵然想起我来,或者再起用我,嘿嘿,却也不要有过高的奢望……”
这时列车司机催促上车。袁世凯忙邀杨度、严修去老家走访:“两位兄弟,从此得闲了,彰德乡下正在修建庄园,以后若有闲暇,请来洹水一游,咱们垂钓、吟诗、饮茶,享受一点山野乡民的乐趣!”
杨度应答说,“以后在下若有机会,定当登门拜谒。”
袁世凯又转向严修:“热烈欢迎,严公若有闲暇,也请光顾。”
“呜”地一声长鸣,火车启动,逐渐消失在浓雾中。
袁世凯打开车窗,在寒风之中回望渐渐远去的京城,脸色阴沉。这次他匆匆离京南下,只有这两人不避嫌疑前来送行。此番出行的冷清,与平日里袁府迎来送往门庭若市的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袁世凯感慨世态炎凉,不禁哑然苦笑。
从七月底开始,天上总是乌云密布,似乎越积越厚;云层的最深处,不时被扯开一个口子,有几道隐隐的电光一闪就不见了,却不见半点雨星。天是一日赛一日地闷热,憋得人喘不过气来。
袁世凯对洹上村十分满意。山水、王府均为其次,重要的是这里曾经居住过一位遭谤避隐而又获大用的前代名相。他希望自己就是三千多年前的伊尹,隐退只是暂时的,东山再起应为期不远。
这是一座大宅第,朱漆铁门,石阶高筑,深门洞,高房脊,檐上有狮、虎、麒麟等兽,气象威严。一条小河穿园而过,此时的袁世凯正和端方两人坐在河边钓鱼。袁世凯很专注,端方则四下里乱看。
端方开口调侃几句。
“名花遍地,清流环绕。如此宝地,宫保,你真会享福啊!”
袁世凯眼睛盯着水面,心思邈远,嘴上随意应答:“无官的人,身轻心也宽,读读书,谈谈心,写诗作画,终日以白鸥为伍,坐岸垂钓,不愁吃穿——你说,我还求什么?人不能不知足啊。我既然下了决心退隐,当然要享足清福,方不负朝廷的恩宠……”
端方感慨:“千里故地无知己,十万军中挂帅来。你老兄作为一个朝廷重臣,知进知退,归隐故里,不问政事,实属难得!”
收起钓竿,袁世凯与端方两人走进室内。这是一间按中国传统文人习气布置的书斋。古色古香的书架上,几乎是清一色的线装书。四壁悬挂着几幅山水画,临窗的墙边有一幅字吸引了端方的视线。
“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端方不觉念出了声:“好诗!气势恢弘,格调沉雄。宫保,当年横槊赋诗的魏武帝,在你面前怕也要略输一筹了。野老胸中负兵甲,钓翁眼底小王侯……这两句,更是非大英雄不能吟。至于思量天下无磐石,叹息神州持缺瓯——宫保的逐鹿之心,已是呼之欲出了!”
袁世凯神情有异。
端方突然压低了声音:“宫保,现在时局不稳,正是多事之秋,依我看来,三两年内必有大变。你……”
袁世凯摆摆手:“我呀,断不会做这非分之想。”他跨前一步:“这两首劣作不能留着,撕掉撕掉。”端方抢先拦住他:“我先给你留着!”
袁世凯不自然地笑笑。今天他不小心露了底,在从容淡泊的背后,可以窥到一个政客欲壑难填的野心。他就像一个瘾君子一样,对于权力和地位欲罢不能。他以特殊的嗅觉和洞察力,敏锐地观察、分析着时局的发展与走向,以期寻找时机东山再起。
而这一切,他只有小心翼翼地掩藏着。在袁府的后花园里,袁世凯第二天又写好了一个条幅,拿给袁克文看。
袁克文吟诵出声:“满院莳花媚风日,十年树木拂云烟。劝君莫负春光好,带醉楼头抱月眠——父亲,这首诗好,这回肯定没有小辫子可抓。而且,很有点吟咏风月的味道了!”
袁世凯这才吁了口气:“身处嫌疑之地,切记低调,低调,再低调。”
袁克文把玩着手里的紫砂茶壶,一副优哉游哉的神情。
“父亲,你现在已经退隐林泉了,终日与文人墨客,歌酒唱和,听莺钓鱼,谁还会找你麻烦?精神别太紧张了。至于时局更是不由人,就由他们去吧。”
袁世凯松了口气,注意力转移到袁克文身上:“你小子一天到晚在忙什么?成天不是玩鸟养虫就是唱昆曲,能不能长点儿出息?”
袁克文满不在乎。“唉,像我大哥那样一天到晚尽琢磨人,活得多累啊!我就喜欢往戏园子跑,就想做个清流名士,您就成全我好不好?”
袁世凯心不在焉地教训:“你这叫玩物丧志!男子汉大丈夫,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总要有些抱负嘛。你小子,一点也不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