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麟同面容忧惧。“唉,无论如何,昆明这几天肯定险恶异常,搞不好也会有一场龙争虎斗……”
李经义忽然有些撑不住了。“就依你们吧,如果有什么不测的异动,觉得有先发制人的必要,无论是谁,你们不要再请示,果断出击!”
蔡锷跟在李经义的身后,来到了云贵总督署。沿着围墙,总督署四周堆满了沙包。大队的清兵躲在工事后面,荷枪实弹,如临大敌。总督署门口,运送武器弹药的马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李经义说,“松坡啊,武昌暴乱发生以来,各地党人纷纷思动,形势确实危殆。眼下摄政王审时度势,宽宏大量,重新起用开缺回籍的袁宫保,授以湖广总督兼钦差大臣重任,节制前方各军。冯国璋已于昨日下达总攻击令,党人阵地连连失守,已经退守汉口市区……”
蔡锷轻描淡写地说,“党人势汹,并不可怕,只要我们稳住阵脚,以不变应万变,党人又奈我何。”
两个人沿着石阶登上碉堡上面的平台。李经义说,“你看看我这个总督署,整体工事平时没少下工夫,党人胆敢来犯,管叫他们尸堆成山!”
蔡锷脸上露出苦笑。“李大人,钟麟同规定,十九镇在平时练兵期间,只发给武器而不发给弹药,在练习打靶时,只是临时发给一定数额的弹药,打完之后,还得按数把弹壳缴回。因此,平时部队里边只有空枪空炮,没有枪弹炮弹!”
李经义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说,“这个钟麟同,真是荒唐,枪里没有子弹,还不如烧火棍!你们凭什么保卫昆明?我马上去找军械局,为你们补充弹药!”
江边。蔡锷一个人眺望着江岸。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沉重而凝缓,在寒意渐浓的秋夜里显得很响。蔡锷回头看时,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钟麟同。
两个人半天无语,沿江慢慢地走着。江水拍打船舷,远处有水鸟在上下翻飞。
蔡锷递过来一本发黄的线装书,放到钟麟同的手上。“我这里有一本关于扬州的古书,不知钟大人可曾看过?”
钟麟同心不在焉地接过来,看了看书面。“哦,《扬州十日记》……扬州我没有去过,据说那里美色如云,烟花三月下扬州,是个好地方。”
蔡锷说,“这本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记载的可不是烟花和美色……”
钟麟同随手翻了翻,突然脸色变了。
蔡锷语调低缓。
“清朝顺治年间,大明倾覆,清兵一路南下,攻至扬州。明臣史可法亲率扬州全城军民人等,与清军浴血苦战。后清兵在四月破扬州,纵火烧城,屠戮十日,致一城军民血流成河,冤魂飘飞,史称扬州十日……同在顺治二年,离扬州十日不过三月余,清兵越江而下,抵嘉定。嘉定侯峒曾,也是一位忠勇之士,率义兵义民拼死抵挡。不料天命难违,兵败城破,两万生灵涂炭城中。十数日后,城外葛隆、外冈二镇又起义兵,欲报前仇,旋败遭清兵杀戮,此谓二屠,第三次乃朱瑛率属的义兵又败,嘉定城再破,清兵血洗城池……”
钟麟同呆呆地看着前方,不作声。
蔡锷望了望钟麟同。“清朝政府大兴文字狱,这本《扬州十日记》自然首当其冲,在中国销声匿迹了。后来还是朝鲜和日本国的有心人,将它流传了下来……要说这史可法、侯峒曾,才是我华夏的魂魄啊。大清王朝当政,意味着无限的政治专制,意味着民权的被压抑,旗人统治者对自身权力的关注,早已超越了对这个国家未来的关注。他们是我华夏民族自我更新的最大障碍!”
钟麟同突然说,“你是想让我效法史可法?”
蔡锷说,“湖北兵变成功,黎黄陂已宣布独立,袁世凯掌握北洋实权,不听朝廷指挥,实际上是在窥测动向;长江各省的督抚也都拥兵自重,各有各的打算;为云南苍生着想,我们也应该早作准备才好。大势去时,风扫残叶,何去何从,钟大人一定有自己的考量。”
钟麟同沉默了一会儿。“难道,真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了么?”
蔡锷摇头说,“不是。不是改朝换代……而是真的要变了,不会再有朝廷了,不会再是君主一人……王朝一姓,而会是一个崭新的民权国家。”
钟麟同沉思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说,“你说的俱都是实,黎元洪附逆以后,也可能各省相继仿效,宣布独立。天时如此,又岂是我辈所能阻挡住的。可我是吃皇上俸禄之人,只知道报效皇恩,别无他求。”
蔡锷还在做最后的努力:“钟大人,清廷结束,大势所趋。如果钟大人为此尽心尽力,则功不可没。否则,便是坐失良机……钟大人,你睁眼看看当今天下吧,民主潮流,共和所向,谁能阻挡得了?大清两百四十年江山。华夏三千年文明传承,这个腐败的王朝,它能代表中国吗?在此时,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沉沦到了如此黑沉沉的谷底?我们效力卖命的,到底是怎样一个朝廷?这条路走绝了,总得换人走另外一条道路……”
钟麟同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拒绝了蔡锷的提议。蔡锷沉重地叹了口气。
山野苍茫,林涛深远,山岚从浓密的森林中升起来,把荒山深谷罩上一层迷蒙,四下里安静得叫人心慌。
蔡锷掏出一张照片,正是他和黄兴、宋教仁、杨度四人在日本公园樱花树下的合影。黑白照片有些泛黄了,但仍可见同学少年,雄姿英发。
蔡锷看着照片,好半天,才又把它放回到口袋里。他留起了小胡子,脸上明显有了风霜之色。在他身后,一支装备精良的部队正在一片空地上休整。不远处就是曲折盘绕的山路。纪律严明的士兵们一个个神色凝重,目光犀利。
蔡锷站在所有人的中心,沉默而威严,他的眼睛隐藏大檐帽的阴影下面,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悍勇的意味。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蔡锷脸上,军旗在他身后猎猎飘扬。
蔡锷开口了。
“云南革命军这个团体,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你们这些中国最优秀的青年,从四面八方赶来,无非就是要挽狂澜于既倒!现在,我们为革命而战的时刻到了!谁在这个时候想离开,请便!有没有想离开的?”
他等了片刻。下面静悄悄的,没有人动。士兵们鸦雀无声,风吹乱了遍地的火光。
蔡锷继续说,“各位兄弟!清朝专制,已经有数百年了,我四万万同胞,饱受奴役之苦!近日武昌首义,是一次惊天动地的大爆发!现在全国四处响应,皆欲扫除专制、复我民权!我们这些军人,都是国民之一分子,与其被怀疑、被缴械、束手待毙,不如拼死一击!我们这次大起义,已经筹划很久,全军上下,都抱了破釜沉舟、杀身成仁、不成功毋宁死的决心!我云南革命党人的荣辱聚散、生死存亡,革命大业的成功与否,皆在此一举!”
台上台下全体起义将士热血沸腾,齐声高呼:“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总参谋长殷承衍宣布了行动计划和革命纪律。七十四标二营和炮队一营为第一纵队,目标占领五华山,进攻军械局,炮队第三营为第二梯队,占领东、南两个城门,其余人员为第三梯队,随蔡锷向督署方向跑步前进。
蔡锷抚摸了一下右臂上的铁血十八星的徽章。他扫视了全场一眼,大声下令:“发信号!开始行动!”
到半夜12点30分,巫家坝的驻军全部出发完毕。这时由李根源率领的七十三标部队也攻下了北门,两路人马会合后,蔡锷命令李根源带领七十三标去围攻五华山、军械局、造币厂;另一部分部队去攻打总督衙门,蔡锷自己则将起义军司令部设在前线附近的江南会馆里,指挥各路的战斗。
昆明街头,短暂的安静后,又响起了刺耳的枪声。还有整齐的皮靴声、短促的口令声音。不少居民拖家带口地朝城外逃去。在混乱当中,在人潮四下向城外涌动的时候,却有一支军队在向着相反的方向,沉默而坚韧地推进。
十九镇统制钟麟同和总参议官靳云鹏,命令巡防营、宪兵营、辎重营和机关枪队紧急集合,抢占五华山武侯祠、劳公祠高地,加强了对督署和军械局的防守,他们还没有部署完毕,起义部队已经从四面八方压了上来。
起义部队在军械局、督署等处都遇到了钟麟同组织的顽强抵抗。在攻打督署的战斗中,七十四标二营左队新任队官朱德身先士卒、英勇无畏地率领士兵与困守督署的巡防营展开了殊死战斗,经过激烈战斗终于攻下了督署。
在五华山的另一侧,李根源焦灼地问:“人员枪械怎么还没有到?”
罗佩金低声说:“此刻应该到了。我们派去接应的人也没有回来,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几个人不安四顾。李根源说,“形势有变,把起事日期推后吧。”
罗佩金断然说:“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