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广西巡抚张鸣岐,命令蔡锷率兵赴河南参加会操。由于此次阅兵完全按照临战要求进行,蔡锷除带领一营骑兵外,还携带着粮草辎重、火炮帐篷之类的军需物资,因此经过五天的行军,才到达河南彰德府。在奉天盛京将军赵尔巽手下任职的蒋方震,江苏新军的教官张孝准也来到了这个中原小城。在日本获得美誉的“中国士官三杰”,很难得地重新相聚了。
操练结束,根据评判结果,袁世凯对获奖的新军备加赞扬,代表朝廷向蔡锷、黎元洪、段祺瑞、冯国璋赏赐了顶戴花翎,并且还单独召见了蔡锷。
蔡锷这个年轻军官的学识、才干、气度,给袁世凯留下了深刻印象。袁世凯用力地拍着蔡锷的肩膀,说:“蔡松坡,真是好样的,年纪轻轻,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办事干练,带兵有方,是军队中不可多得的儒将。留在我身边,做一个禁卫军军统怎么样?”
蔡锷笑了笑说,“多谢宫保大人抬举,可我在广西训练新军已有成效,不能半途而废。”
秋季会操结束,蔡锷向袁世凯辞行,袁世凯依依不舍,一直送出辕门之外。蔡锷又去告别了蒋方震、张孝准、黎元洪、段祺瑞等人,然后带领自己的人马返回广西。
白玉基座托举着紫禁城雄伟的宫殿群落,流云以一种令人不安的速度快速移动,掠过宫殿飞檐上的仙人和小兽塑像。城堞的剪影轮廓清晰,壮观巍峨,但也让人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和没落。
到处都是顶戴花翎,亲王、郡王、尚书学士、各一品大员齐集殿外。这些高官显贵们,此刻看上去都心事重重,没有人交头接耳。提灯的小太监分发着简单的饭食,但没有人去动它。
这一年,是公元1908年,光绪皇帝及慈禧太后相继驾崩,本已风雨飘摇的晚清政局,由此变得更加扑朔迷离。遵照慈禧的安排,由载沣的儿子溥仪继承大统,是为宣统皇帝,载沣为摄政王。
紫禁城的夜色越来越浓,一阵阵寒意侵入骨髓。几个太监伴送着已经年迈的重臣张之洞,穿过暮色深沉、空旷无人的太和殿广场,从东华门入宫。长长的通道上,清冷的宫灯瑟缩地摇曳着,地上拖出几道孤独的影子。
殿内,隆裕太后、载沣与奕劻等几个朝中大臣相对而坐。光绪帝留下的一道“必杀袁世凯”的血诏,在几个人手中传递着。
所有的人看完后都默不作声。片刻后,隆裕太后发问了。
“你们说,皇上死得冤不冤?”
众人偷偷交换一下眼神,还是无人说话。还用问吗,光绪皇帝这些年,跟坐大牢没什么区别,可以这么说,他后半生的苦难,几乎全是袁世凯在百日维新时的告密行为所赐。
隆裕太后招手叫来了小德张,让他把以前江春霖上疏里的相关内容念一下。
太监小德张拿出一本奏折念起来:“袁世凯故旧亲朋的任职情况:东省总督徐世昌,袁世凯的结拜兄弟;两江总督端方,袁世凯的儿女亲家;直隶总督杨士骧,袁世凯的亲信部下;山东巡抚袁世廉,袁世凯的哥哥;农工商部尚书袁克定,袁世凯的儿子;农工商部侍郎杨士琦,民政部侍郎赵秉钧皆为袁世凯的亲信幕僚……”
隆裕看看众人阴沉的脸色,叹了一口气。袁世凯选人的标准是尽人皆知的,无非是对他是否效忠;北洋军现在已经成了袁家军,根本不为朝廷着想。这个人留在那里,终归是大清朝的一大祸害。
载泽主动站出来请缨。
“太后!对袁世凯,我们其实有很好的机会下手,应采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诛杀!我仔细观察过,袁世凯每日上朝,仅带差官一名,进乾清门后,就只有他单身一人……”
见众人面露忧惧之色,载泽厉色质问:“当年圣祖康熙帝擒拿鳌拜,是何等的艰难,但他又是何等的决断、何等的魄力!我们后代子孙,难道就孱弱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吗?”
奕劻则说:“光绪皇帝和太皇太后刚刚崩驾,皇帝刚刚登基,人心未定,不可做如此大的举动。”载泽听了更为激动:“杀袁世凯并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正是为了年幼的皇上,是为了我大清几百年的基业啊!太后一死,以后再无人能震慑袁世凯了!此时不采取断然措施,更待何时?”
奕劻摇头冷笑:“国有大丧,杀重臣肯定会惹出乱子来!北洋军将领如果提兵问罪,问为什么杀袁世凯,摄政王请想一想,我们能挡得住他们吗?”
载沣转向张之洞,意思是让他拿个主意。张之洞的脸色阴晴不明。
在他眼里,袁世凯对清王朝的功绩是无法回避的。袁一手训练过十万精兵,至今仍有猛虎在山之势,不可等闲视之。他在办理新政方面,又是个特殊的人物,这几年在直隶行新政,兴工商,办学堂,练新军,如今直隶的学堂有几百所,工商业也蓬勃而起,直隶被称为首善之区。然而戊戌政变因袁世凯告密而起,天下皆知,他也无法公然为袁世凯申辩。
深思良久,他字斟句酌地开口了。
“太后,摄政王,眼下是什么情形啊!国内人情汹汹呼喊立宪,海外革命党磨刀霍霍欲图暴乱,各国政府也在冷眼旁观新朝的举措,真可谓主少国疑,内忧外患。当此之时,安抚人心犹恐不及,岂能诛戮大臣?提到戊戌之变,在事诸臣,无不痛心,不过此案是非,只有付诸千秋史评,此时千万不宜再提。太后似乎应该想一想,告密者该杀,那么受此密告者又当如何?杀了袁世凯,请问置西太后于何地?”
众皆哑然。隆裕悲愤难抑。
“有遗诏在,竟然杀不了一个袁世凯。先帝的仇就不报了,任由这个活曹操逍遥自在?再过些年,要除他就更无望了。”
张之洞见太后有些松动,便进一步劝阻。
“太后,大清的安稳是第一要务,现在杀袁世凯,将使大批汉大臣心惊神乱,猜疑不安,军心民心不稳,此事实宜慎之又慎。”
最后他们商议的结果,是先将袁世凯开缺回籍,此人一走,可再想办法,慢慢收拾局面。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不至于引起突发的动荡。载沣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暗灰色的宫墙,飞檐斗拱的角楼,巍峨屹立的殿堂,显示出一种被压抑的宏大气韵,又有一种没落的气息。
满腹心事的袁世凯,此时正在为光绪值勤守灵。光绪的灵位前烛光晦暗,闪烁不定,有几个和尚正在低声诵经。
这段时间,袁世凯深居简出,尽量保持低调。他深知,有很多人视他为昔日野心勃勃的曹操,必将除之而后快。尤其是以摄政王载沣为首的少壮派旗人,那些尽享祖宗余荫的八旗子弟,早就对他这个大权在握的汉臣恨之入骨了。
真是墙倒众人推,就在此时,远在日本的康有为也不甘寂寞,率先向袁世凯发难。康有为在日本发表了一篇题为《讨毒弑舍身救民圣主之逆贼袁世凯檄》的讨袁檄文,一口咬定是袁世凯毒杀了光绪,请求朝廷除掉袁世凯,为先帝复大仇,为国民除大蠹。康有为还将这篇文章遍寄满朝文武和各省督抚,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群情激愤难抑。
在巨大的压力下,袁世凯百口难辩,惶惶不可终日。这是他一生从未有过的难熬时光。
双眉紧锁、满脸阴云的张之洞推门而入。袁世凯迎上来,张之洞也不招呼,只从袖口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自己坐到一边。
信上写着:军机处奉摄政王代皇上谕。袁世凯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着将其开缺回籍养病。钦此。
袁世凯看后良久无言。半晌,他才叹口气说:“老中堂,这种事情有口难辩,没有一点办法。我其实早就知道,上面对自己有疑忌之意。六镇北洋新军能打仗,会打仗,不怕死,听指挥,自信在海内已是所向无敌,也难怪他们猜忌。我只想说一句:自己无德无能,不堪朝廷驱使,将来只怕要贻误国政。摄政王另选贤能,放臣回乡,臣永远感戴高天厚地之恩……”
他住口了,突然间觉得一切都了无意趣。
张之洞好言相劝。
“蔚廷,朝中亲贵,对我们这些办实事的人,总有疑忌之心,由来已非一日。众口铄金,自古皆然。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切不可因小失大,一时挫折,无须挂怀。”
袁世凯感动了。“老中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其实,我也就是想多办点事。中国从甲午到如今十二年,先是闹政变,后来又闹拳匪,不但元气大伤,而且浪掷时光,我们落后人家太多了,一天当两天用,还怕来不及。所以我在北洋,只要力之所及,总是尽量多做,可老是有人以为我揽权,有野心。我一生遭遇无数风波,但不管如何困难,总有办法可以拿得出来,倒不至于一筹莫展。只是我总是遭人误解,皇上、甚至皇太后一直都对我有误会。我也不争辩,日久见人心,走着瞧好了……”
张之洞挥挥手。风浪虽大,消得也快,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朝廷还要倚重北洋一脉的力量。他相信用不了多久,袁世凯就会重新出山。他本来以为能拖还可以拖,因而一直想变中求存,想在分权中找到退路,没料想西太后走得那么快……
想到这里,他也面现凄惶之色。“蔚廷,你这一走,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了。”
袁世凯只好反过来安慰张之洞:“那是决不会有的事。中堂是几朝老臣,国家柱石,摄政王对中堂以师礼相待,而且眼下正在改良政务,全仗中堂主持大计,您可千万不要萌生退志……”
张之洞的面容愈发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