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祺瑞上前躬身行礼。此人是袁世凯小站练兵时的旧人,与袁世凯的私交很深,很得袁的赏识器重。他是安徽合肥人,十九岁即赴北洋陆军学校读书。袁在小站练兵,早期的军事教官大半来自北洋陆军学校。段祺瑞被袁看中,征调小站。
段祺瑞与袁世凯一样,其聪明才智主要体现在办事能力上,读书玩笔杆子则不是他的长处。袁世凯采用德国、日本提拔军官的办法,升任各级军官都要考试。他有心提拔段祺瑞当统制,但又怕他考试成绩不佳,便在考前偷偷把试题告诉段。考完后段得第一名,顺利提拔为统制。段于是非常感激袁,忠心耿耿予以报答。
后来袁任直隶总督,建议在朝中设立练兵处,统一领导全国的新军训练。朝廷同意,任命奕劻为总办大臣,袁为会办大臣,铁良为襄办大臣。奕劻自然是挂名的,练兵处的实权操在袁的手里。袁任命清一色的小站旧人为练兵处各级头目,段祺瑞为军令司正使,地位最为重要。凭着过人的机巧权变,段慢慢在北洋新军中隐然坐上了第二把交椅,在北洋将领中颇有威望。武夫们的思想一般比较简单,讲义气,重实惠。
袁世凯一挥手。“快进来坐,我这是一个养老的花园,不是朝廷府衙,也不是从前的军营,没有这么多的规矩。”
段祺瑞还是习惯过去对袁世凯的称呼:“大帅,您现在看上去,还是直隶总督的架势啊。”袁世凯摇摇头。“老了,早就该退隐山林,享受一点山野乡民的乐趣啦!”
段祺瑞为袁世凯叫屈。“大帅,你对朝廷如此忠心,劳苦功高,到头来,竟受到这样的对待,弟兄们想想,也实在是寒心。我也真想扔掉这破枪杆子,和大帅一样,解甲归田,回去享几年清福得了。”
袁世凯笑眯眯地看着他。“你们正在盛年,前程似锦,千万不要灰心哪。”
他也知道,段祺瑞说的都是实情。当初,他在自己手下,升官发财,何其容易!可如今那些旗人的黄带子开始向北洋六镇里渗入,他再没有什么盼头了。袁世凯的另一个心腹冯国璋在军咨府里,也经常受载涛这些皇亲国戚的闲气,整天也是怨声载道。
却不料段祺瑞突然冒出一句:“大帅,我们不如趁此人心离散之际,由弟兄们拥你即位称帝吧!登上九五之尊,君临天下,应有尽有,为所欲为。人生极乐,莫过于此……”
袁世凯一下变了脸色,拍桌骂道:“你!这是什么话?你真是信口开河!”
段祺瑞遭到训斥,但并不生气。
“大帅,孙文、黄兴之流的会党匪徒,气焰日益嚣张,大清的气数已尽,我们不应再为朝廷卖命了!而且,你也得为弟兄们多考虑考虑啊……”
袁世凯打断了他的话:“你要我从孤儿寡妇手中夺取天下,蒙受曹操王莽的恶名,让后世人骂我?”
袁世凯摇头。眼下朝廷的权力是衰而不弱,虽然暗流汹涌,局势还是掌握在他们手里。卧榻之侧,是不容自己坐大的……
段祺瑞不说话了。袁世凯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步,放低了声音面授机宜。
“别的我们管不了。北洋六镇,是我们多年的心血,现在这个规模,都是咱们拳打脚踢,蚂蚁搬骨头一样一点点凑起来的,经历了多少磨难险阻!现在最重要的,是要等待时机。眼下务必要保存实力,你们懂不懂?你们都要有一条原则,那就是把兵权抓到底。并且要加快速度,能扩大多少,就扩大多少,能抓住多少人,就抓住多少人……咱们小站出来的弟兄,都要保全,只能升,不能降,也不能散,一个也不能让他们裁撤!”
段祺瑞的眼中重新焕发出光采。“对。只要大帅人在,北洋军永远是袁家军,北洋的弟兄就有主心骨,人心就不会散!”
袁世凯很满意。他又慈祥地笑了:“把弟兄们照管好,不论时局如何变化,不能让弟兄们吃亏。如今我下野归田,老弟不忘旧情,屡次来访,袁某深感盛情。但为稳妥起见,以我看,以后还是少来为好,不可招人耳目!快走吧,啊?……”
袁世凯站在门口,段祺瑞躬身退去。袁世凯一个人在门口徘徊沉思了一会儿。
他忽然笑了。
这个朝廷啊,还在沉沉睡梦当中!就差时候一到,将最后一块遮羞布扯下来……
这一天,蔡锷随手翻开一份《新闻报》,袁世凯的“蓑笠垂钓图”照片赫然在目。
罗佩金很不屑。他说:“这位当年的军机大臣,现如今倒是悠闲自在,可惜一朝下野,就无力回天了。”
蔡锷摇摇头。他知道此人绝非一般人可比,虽说他下野已经有两年多,但他此时登出这样的照片,似乎别有一番深意。
罗佩金不解地问,“有什么深意?已经是个垂垂老朽了,难道还能重归权力中心?”
蔡锷仔细端详着袁世凯的相片。中国的官几千年做下来,到大清已经是一门极其高深的学问了;能爬到督抚,谁也不是省油的灯,早已经在官场倾轧中炼出了火眼金睛。嘴里称老迈装颟顸,肚里却是明镜似的。蔡锷说,“现今的形势不比当年,要知道时势造英雄,袁世凯深谋远虑,行事处处留有后路,是个办大事的人……”
罗佩金问,“松坡,你是说,你不相信袁宫保是在安心养老吗?”
蔡锷毫不迟疑地说,“我不相信。在北洋六镇,官兵只知道有袁宫保,不知道有皇上。起码在眼下,换了任何一个人,恐怕都控制不了。”
罗佩金深思着说:“此人并非我辈中人,如果我们寄希望于他的支持,恐怕是要坏事的。”
蔡锷微微笑道:“袁宫保未必像你想象的这么守旧。我听人说,他交往的朋友当中,就有许多新派人士,甚至还有不少革命党人。他不是一个顽固不化、抱残守缺的人。”
见蔡锷对此事极为关注,罗佩金把报纸递给他,让他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6
武昌!武昌!
自从1905年经杨度的介绍,孙中山和黄兴携手合作,将兴中会和华兴会合并成同盟会以来,同盟会先后组织领导了九次武装起义。这些起义,或在乡村,或在西南边陲,皆不在国家的腹心部位。当年时务学堂的学生,而今已成为著名革命家的刘揆一与宋教仁及另一位湘籍老资格同盟会首领谭人凤等人,鉴于国内的形势,改变方针,建起中部同盟会总部,领导长江中下游一带的革命活动。
武汉居长江中游,地势联通五湖三江,又有雄厚的资财和军工制造之利,新军数量远比广州等地为多,也是会党暴动的首选之地。于是九省通衢的武汉三镇,成了他们活动的重心。很短的时间里,日知会、共进会、群治学社、振武学社、文学社等革命秘密团体相继建立,它们都以新军作为运动的主要对象。九月底,端方带领湖北两标新军前往四川镇压保路风潮。革命党担心新军被继续调离武汉,削弱革命力量,遂临时决定十月十六日起义。
十月九日,汉口一个秘密机关突遭破坏。革命党内部纷纷传说党人的名册已落入官方之手。在面临即将全部落网的危险时刻,大家都认为只有提前起义,才是唯一出路。
谁都没有想到,那一天的到来,又显得那样地匆忙。
湖广总督瑞澂,曾敏感地嗅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
天下未乱蜀先乱,如今保路运动来势汹汹,现在瑞澂最怕的,就是四川之乱会波及湖北。近年以来,武昌军营里一直流言纷纷,各类消息层出不穷,现在正临近年底,会党此时闹事,隐然有呼应之势……
正在漫无边际地遐想,新军统制张彪匆匆而入,向瑞澂报告了一条消息,今日他们抓了南湖炮队四名酒后闹事的兵士,但马上又被他们的队长要走了。
瑞澂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有些心不在焉。
“兵娃子酒喝高了闹事,训诫一番就算了,大惊小怪干什么?”
张彪迟疑了一下说:“这四个人与旗兵对骂时,说了一句话,属下认为其中必定大有文章,所以不敢自专,这才来请大帅定夺。马上就要到中秋节了,可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瑞澂这才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说了句什么话?”
张彪说:“他们说,八月十五杀鞑子。”
瑞澂的脸色变了。他一字一顿地问:“八、月、十、五、杀、鞑、子?!”
张彪点点头,也紧张不已:“元末陈友谅在沔阳起事,就是在中秋节以月饼传信,奋起杀元兵。我一个线人探听到的消息,说武昌的革命党准备在近期起事,由新军配合,到时尽杀满城官员。但现在情况不明,一时也难以决策以对。离八月十五只剩下三天时间了,难道乱党要在八月十五起事?”
瑞澂一挥手,大声说,“快快将那四人抓来拷打,严刑逼供,把乱党的计划审问明白!”
张彪苦着脸说:“刚才抓这四个人的时候,工程营的一群士兵就很不服气,气势汹汹,卑职若再次去抓,弄不好反会惹起兵变,还是不抓为好。”
瑞澂冷静下来,知道张彪顾虑的有理。新军中乱党人数不少,不宜逼得太紧。
他背着手在屋内走了一圈,很是苦恼。革命党三天两头往抚台衙门扔炸弹,逼得他天天禁街,天天抓人、杀人,这一年来,没过过一天安稳逍遥的日子。可乱党偏就抓不尽,杀不绝。现在可好,连军队里也遍布乱党,无孔不入,防不胜防,又轻易动不得。瑞澂如今一夕数惊,已是草木皆兵了。
他想了想又对张彪说:“你现在就回去,给城门口及大街要紧处加派双岗,巡警一律带枪执勤,严密监视街上的可疑动静,检查来往行人货物!汉口江中的楚豫、楚谦等兵舰,迅速布置江防,昼夜巡逻江上!”
张彪领令而去。
八月十五(10月6日)当天,全城戒严,官兵皆不能离营外出。新军士兵们被圈在营房里。但“八月十五杀鞑子”一语,已在军营传开来。天气依然闷热,比这闷热天气更令人烦躁的是弥漫于新军营房的紧张气氛,令人窒息,使人压抑,似绷紧的弦,刹那间就可能断开。
武昌军营,卫兵骑马来回奔驰,厉声宣谕:
“从八月十二至十六日,武汉三镇同时戒严,无论兵、民,夜间不得通行,各新军营队士兵,入夜之后不得擅出军营,否则即视为乱党分子,格杀勿论!八月十五当天,全城戒严,严禁官兵离营。所有弹药一律集中收缴,统一保管!军营的中秋联欢,提前一天举行。八月十五当天,严禁以各种名义聚饮、会餐!”
革命党人彭楚藩、蒋翊武、孙武站在一边,三人佯装无事,但心在一点点地沉下去。
彭楚藩低声说,“似乎有风声走漏了,瑞澂已有准备。”
蒋翊武略一思索。“形势有变,把起事日期推后吧,放在阴历的八月二十如何?”
孙武怒道:“重新部署起义,谈何容易!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然,瑞澂一定会先动手。”
蒋翊武紧张地在心里筹划了一会儿。此事关系光复大业能否一举成功,无论何处有了纰漏,必将导致全盘计划落空,非同儿戏。
他终于开口说道:“一切要慎之又慎。再找机会吧。我们这就潜入各营队,通知新的起事日期。”
督府内,瑞澂正在将起义计划、党人骨干名录等物摔给武官们,骂道:“你们带的好兵啊,新军之中半数成了乱党,你等说,这个烂摊子如何收拾?”
他余怒未消,又想起什么,回身抱出一推小册子:“《革命军》《猛回头》《警世钟》,这些都是从士兵手中搜来的,你们好好看看,造反思想已经散布于军队每个角落了!真是触目惊心啊。”
张彪、协统黎元洪将各材料粗看一遍,脸色惶恐。
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张彪首先说:“大帅,乱党太多,且大多在新军里,以卑职之见,应只抓首要,其余不问,宣示各营,凡今后脱离乱党者,即不再追究从前。”
瑞澂摇头。“这样乱党的实力不是都保存下来了,你我随时都得提心吊胆,这怎么成,除恶务尽,凡乱党,都得抓起来!”
黎元洪说,“大帅,如果按名单齐抓,军中的可疑分子太多,非逼得他们马上造反不可,那时局面就更难收拾了。”
瑞澂左右为难。既要捕尽乱党,又不能让他们聚众造反,又能有什么主意?
黎元洪筹思半天,建议先封锁所有军营,尤其是工程八营、南湖炮队等乱党集中的营队,除执勤哨官外,其余人等一律不许出营,使得乱党分子无从联络。然后派巡警、宪兵先抓蒋翊武等首要分子,再调巡防营入城,将新军一营一营逐个围住,先收缴其枪械子弹,然后按名单从容抓捕乱党。
瑞澂背负双手来回踱步,终于下了决心:“就这么办。如果有什么不测的异动,觉得有先发制人的必要,你们不要迟疑,果断出击,一举荡平!”
一场屠杀过后,武昌城薄暮清凉的空气里,仍然散逸着血腥的味道。一群惊惶焦躁的士兵各自在兵营里焦急又耐心地等待着一个连他们自己都无法预计的时刻的到来。此刻,他们再也没有往日的悠闲,个个心事重重、若有所思。
几个同盟会领袖被杀后砍头的照片被贴在军营的墙上。越来越多的士兵,在看布告和照片。革命军士兵人人自危,皆默然无声。宪兵与警察们步履匆匆,他们闯入兵营,抓出了几个身着军装的士兵。士兵三五成群窃窃私议,气氛紧张不安。
蒋翊武缓缓吐出一口凉气。党人名单、起义计划、人员、意图既已暴露,清兵捕杀便要开始了。此时的境况和选项都已非常明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立刻起事。
熊秉坤猛地站起说:“现在只有死中求生了。我们的名单已经在瑞澂之手,与其等着他们按册点名杀头,不如今天拼死一搏,或能侥幸得生!革命而死,死得其所!何况,我们今天举事,还不一定非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