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受西方影响正在发生变化的,只是一些局部地区和局部阶层,在中华大地广袤的农村中,教育模式几乎丝毫不变,士子们仍在研读儒家经典;女性仍没机会得到正规教育,她们依旧用长长的棉布极不人道地缠着自己的双足,听从别人主宰自己的终身大事……人与土地的关系依旧紧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然后,将土地出产的农副产品运至市场出售,换取基本的生活品。在无数中国人眼中,那些黄头发白皮肤的外国人仍旧是异类,关于他们膝盖不能弯曲的秘密仍在流传……
1898年,贡院大街家家户户又都照旧挂出了过年的灯笼,灯笼们在黑冷的夜幕里大睁着血红的眼睛。时务学堂门前的两只石狮子,背后的对联也照旧还是老式的句子。多年以后,蔡锷用一个思想成熟的成年人的视角,去回顾那段充满激情但又不堪回首的岁月,已无法回避当时的张皇和先天不足的困境。即使在长沙这样维新呼声极高的城市,由于变法诏令过于繁杂,也很多难以付诸实施,所以各省督抚除湖南巡抚陈宝箴外,都对变法诏令持观望态度,或者干脆置之不理。诏书下发一个月后,颇有名望的两江总督刘坤一说了一段耐人寻味的话,颇能代表地方大员们的心理:时事之变幻,议论之新奇,恍兮惚兮,是耶非耶,年老懵乱,不知其然,无暇究其所以然……地方大员都对变法困惑,更何况平民百姓了。于是,变法很快就陷入困顿。新政慢慢不了了之,有的甚至还扭曲变形。
戊戌年仅仅过了三四个月,便又被德国、俄国逼着签下了强行租地的条约,还被迫宣布了云广、福建分别属于法、日势力范围。没多久,英国也甩下一纸《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占了整个九龙……一个浓烈的强国梦,就这样在百日之内迅速地夭折了。
变法失败带给蔡锷这一代人一种独特的宿命,那是一种绝望,对时局、对政见、对新旧学——乃至于对整个人生的绝望;看上去熙熙攘攘的大路,其实还是一条死路;而他却无法找出正确的方向。之后在他们短暂的一生里,他们虽然还在左冲右突,却一生都难以摆脱看不清前路的绝望。
百日维新后,一夜之间熟悉的生活全变了样。巡抚陈宝箴、按察使黄遵宪、学政徐仁铸均被革职充军,时务学堂被强行封闭,提调熊希龄押交原籍凤凰县看管。时务学堂的总监谭嗣同被杀、恩师梁启超流亡日本,中文教习唐才常逃到日本,秘密组织自立会,筹建勤王自立军。学生们风流云散。
蔡锷和十几名同学去武昌投考两湖书院,院方听说是时务学堂的学生,害怕受牵连,拒绝录取。不得已,蔡锷又到上海投考南洋公学。到上海后得知恩师梁启超在日本,他写了一封信托人带去,辗转几个月以后,梁启超居然收到了。梁知道蔡锷是个有志少年,尽管他自己经济十分拮据,还是想方设法凑集了一百多块银元汇给蔡,于是蔡和他的几个同学得以来到日本。当时乘坐的,也是这艘“山东丸”号。
他的两个湖南老乡这时走到他的身边。长沙人黄兴在性格上,则属于另一类人——他大大咧咧,豪爽仗义,性情如火如荼。他敢于抨击时政,在学子中威信颇高。他就像一座资源丰富的矿山,宝藏多得别人不来开采就憋得难受。因此他敞开胸怀,经常是一副招兵买马的模样,吆喝着让人们都前来享受。
而湘潭人杨度,则永远是那样稳重斯文。他原是湖南大名士王湘绮的门人,从小就有才子之名。戊戌维新后,清廷开经济特科,他入京应试,又考取了第一等第二名,后来又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武昌两湖书院。不久,就以其学识文章、诗词歌赋名播湘鄂。
他二人今年一同考取了湖北省官费留学日本的名额,搭乘上海至横滨的轮船东渡日本留学。
自甲午战败、八国联军乱京之后,国内要求变革之声日高。国内腐败的政局刺激了众多有志青年来东洋寻求救国真理。吴玉章曾有诗咏道:“东亚风云大陆沉,浮槎东渡起雄心。为求富国强兵策,强忍抛妻别女情。”秋瑾也有诗道此盛景:“万里乘风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而清廷也采纳李鸿章、张之洞等人的建议,从丁巳年开始,同意由各省选派青年英才出国学习洋务。留学回国的学生,视成绩优次,将赐以拔贡、举人、进士、翰林等出身,并加以录用,授予官职。大批有志青年,为了学习西方的政治、经济、军事、科学及教育,或西洋,或东洋,或官费,或自费,直挂云帆,乘风破浪。
留学人员分为自费和官费两种,自费出国,须由所在府、道官员担保,官费生除担保外,还必须由省一级最高军政长官咨送,并且名额很少,每省每年只有一至两名。这次湖北选派两名官费生到日本留学,张之洞强调要公开考试选取。考试结果,就读武昌两湖学院的杨度第一、黄兴第二。
戊戌变法那年,蔡锷也从时务学堂参加投考湖南的官费留学生,在五千多考生中名列第一,被湖南巡抚陈宝箴录取。后来,戊戌变法失败,根据朝廷旨意,时务学堂被解散,蔡锷的官费留学资格也随之被取缔。
蔡锷是返回日本途经上海时,在湖南会馆认识他们二人的。他们听说蔡锷也乘这班轮船走,三个年轻人就这样相识了。当然此时他们还不知道,他们三人的命运,甚至和这个国家的命运一道,将终生绑在一起,无法分开。
黄兴告诉蔡锷说:“时务学堂被查封的时候,我曾经联络在武昌的仁人志士到知府衙门组织抗议活动,不但没起到什么作用,我还被他们扣押了几天。武昌知府梁鼎芬,是我们两湖书院的院长,他本来要将我除名,幸亏湖广总督张之洞过问,我才没被开除……”黄兴黑红色的脸庞上棱角分明,体形高大魁梧、目光深沉、面露刚毅,话音虽然不高,但让人听起来就像轻轻撞击的洪钟一样当当作响。他穿着蓝布长衫,脑后拖着一条又长又粗的辫子。后来他对蔡锷说,他并不激进地剪掉辫子,是为了方便回国革命时隐藏身份。
杨度也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可惜,维新变法,竟不容于慈禧太后与一班昏庸大臣,致使功败垂成,让人扼腕叹息!我们这个民族,正因为沉沦的时间太长,所以崛起的道路,才加倍的艰难……”杨度的谈吐,永远都像他的文章那样文采飞扬。他身材适中、面容英俊、风度翩翩,着一身可体的白色西服,一看便是一个富家子弟。前几天在上海时,他还穿一袭月白色长袍,拖着长长的辫子,今天一上船,便立刻摘去假辫子头套,露出齐耳的短发,并且换上了时髦的西装。他告诉蔡锷,这身西装和头发,都是他前几天在上海租界里花钱办妥的。
黄兴的大嗓门尽管已压低,但其回音仍然轰然作响。“梁任公先生我早就认识,康南海我也见过一面,对他们的学识品德,我是非常钦佩的,但我对他们的主张并不赞成。前些年,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清朝皇帝身上,希望通过封建皇朝本身的改革,实现国家的振兴,这是根本行不通的!为今之计,唯有唤起民众来一次彻底革命,彻底推翻清朝王朝的统治才行。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这是《礼记?运篇》中的词句,是我们中国人心中自古就有的理想。从我们的祖先开始,就一直向往着一个平等、富足的社会,经过两千多年,我们还是没有达到。从今以后,想救中国,只有一条路,就是革命!……”
听着两位朋友慷慨激昂的高谈阔论,蔡锷却始终默默地坐着,沉闷无语。他的眼睛始终望着苍苍茫茫的大海和海平线上的铅灰色浮云。船行在茫茫大海之上,慢慢地连海上的岛屿都看不到了。除了偶尔可以看到几只绕船飞行的海鸟之外,其余就只有海浪和海风了。
杨度注意到了蔡锷的沉默。“松坡,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