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串联了一帮老兄弟,现在……在禁卫军中还多是我们的人。蒙古的博尔济吉特培等都回本旗了,组织勤王敢死队。陕甘的长庚、升允都是忠心耿耿的疆臣,若奉朝旨,必定竭力效命。如果以朗贝勒和泽公出面组阁,铁将军出任总司令统率北军,大可与革命党决一死战!我们宗社党所有同仁,要捍卫大清的宗庙社稷,谁要坏大清的江山,我等便与谁拼命!进去说话!”
四合院里昏黄的室内,香炉里插着香火,烟雾弥漫。良弼密授机宜。
“现在在北京城里,皇上和太后被袁世凯挟持,逼着他们退位。如果咱们能把皇上和太后保驾到热河,联络满蒙势力,只要手头有实力作为凭藉,咱们满人的富贵尊荣,也能得到保证。”
众人相互看看,轰然响应说:“王爷,你有这个决心,我们就好办了!事到临头,唯有放手一搏了!从不可能里,觅出一条道路!我们现在就去再赶制些炸弹,这玩意儿最有用……”
中年汉子用手指着这些人说,“王爷,这些都是我们在北京联络的旗人志士,咱们再忠心扶保大清,好好干他一家伙!”
良弼目光炯炯地看着大家。“好。真是板荡识忠臣,却没想到,咱们大清的脊梁,却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拿酒过来!”
有人端过一个酒坛子。良弼打掉泥封,咬牙割开手指,将血洒在酒里。
“现在,没有什么王爷和旗民之分了,咱们都是白山黑水里出来的老祖宗的后代!大家能一条心干到底的,就在这里歃血为盟。我和你们从此就是兄弟,祸福与共!干得好的话,满洲的地,蒙古的牧场,随你们挑!”
屋子里的人都把血混到了酒里,神色肃然,仰着脖子把酒喝干,又纷纷把碗摔在地上。
良弼一招手,有人送来一个箱子。他揭开盖子:“这里有些钱,大家要做大事情的,在兄弟准备好的盟单上写好名字,盖了手印之后,每人一千块大洋,先把家安顿好!这未来提督镇台的位置,大哥我预先给你们留着!成与不成,就看这次了!”
一队马车从马路上急驰而过,袁世凯和赵秉钧端坐其中,正在说话。突然,袁世凯看到一骑人马迎面过来,与他擦肩而过。
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将领骑在马上,他头戴金边宝星大盖军帽,身穿上等毛呢军装,外罩狐裘军衣大氅,肩章领章闪闪发亮,一股英武气概。近看,原来竟是那个在大杂院里破衣烂衫的良弼。他的身后,有十余名肩背德国造毛瑟步枪的亲兵护卫,个个剽悍异常。人马如一阵疾风卷过,雨点般的马蹄溅击起黄尘飞扬。
袁世凯敏感地问:“这是什么人?”
赵秉钧向外看了一眼:“他是良弼,宗室里的少壮派,我也一直没见到他,一定是前几天突然从日本回来的。”
袁世凯想了想:“事先怎么毫无风声?”赵秉钧还未回答,袁世凯突然说:“我想起来了。他是红带子的宗室,镶黄旗人,前些年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了,所以我北洋军里面对他并不熟……”
赵秉钧看了一眼袁世凯:“不过,听说他在朝里正当红,是满臣少壮派里出类拔萃的人物。宫保,他这时候回来,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袁世凯不语。半晌,他叹了口气说,“清帝退位的事,目下已成僵局,其实也就是那么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皇族亲贵,在死撑着,其台柱人物就是良弼了,他有禁卫军做实力后盾……”
刚回到袁府,袁克定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袁世凯眼睛微睁。“为什么慌里慌张的?”
袁克定站住,稳了稳心神。
“父亲,良弼和宗社党发表宣言,遍发传单,煽动满族官兵,运动禁卫军,收买京中的侦探和巡警,招募东北的红胡子,蒙古王公已纷纷出京,各回本旗,或谋独立,或组织义务勤王敢死队。扬言要以最激烈的手段,要……要与父亲同归于尽。”
袁世凯将靠在沙发上的身子挺直,脸上没有任何表示。袁克定接着说,“听说宗社党的成员胸前都有标志,刺着二龙图案和满文姓名。现在他们到处串联,北京城人心慌慌,许多人都准备外逃了。”
袁世凯自语:“旗人现在又活动起来了?这个良弼,我邀请过他几次。就算不投桃报李,也不至于恩将仇报啊?”
袁克定说,“父亲的卫队不足三千,要是宗社党真的暴动,我们的处境极其危险……”
袁世凯闭着眼睛,慢慢斜躺到沙发靠椅上思考片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慌什么?”
这时,从后堂传来一阵隐隐的丝竹之声。袁世凯睁眼问:“这是什么声音?”袁克定回答说,“太太们请了宫廷供奉谭鑫培,还有京城里一些有名的角儿,在后堂清唱。刚才,五姨太还打发了人来,要请父亲去听戏呢。”
袁世凯徐徐说,“你去把你五娘请来,我有话同她讲……”
拿着五姨太积蓄的珠宝和私房钱,袁世凯来到了奕劻庆王府邸,两人秘谈良久。
奕劻还在琢磨那个让他陌生的名词。
“办一办共和……办一办共和?南方的这些朋友,未免说得太轻巧了些。又不是开洋务局。办一办?若是折了本,是不是就不办了?”
袁世凯连连点头,表示这话说到自己心里去了:“是啊,就说那法兰西,那可不是什么试办共和,那是真真正正地办,结果就是办不好,内忧外患,国家乱了一遍又一遍,那就是前车之覆,我们要引以为鉴……”
奕劻看着眼前的支票和珠宝,皱着眉头想了半天。
“宫保,打一仗,最后会是什么后果?”
袁世凯很实诚地说:“王爷,革命军虽不善战,却很勇猛,再加上乱民蜂拥,胜负难料啊。”
奕劻沉重地叹气。“看来,我大清怕是真的不保了?……”
袁世凯看了看奕劻的脸色说,“若退,则尊荣、优待、包括皇帝的尊号,都能保全,乾清门以内的紫禁城,仍然是清廷的天下,具体的条款还可以商量,我可以担保。”
奕劻面有忧色。“这事……关系重大,怎么着,宫保也要打一仗,打给朝廷看,打不过,那没有办法;天下君臣,都看见的。”
袁世凯断然摇头:“没有时间了。古语云,兵败如山倒,以南方现在的民意民气,犹洪水猛兽,到时非但皇室不保,恐怕连亲贵宗支,无一能免牢狱之灾的羞辱,此所谓一保俱保,一损皆损啊。”
奕劻终于下了决心。“好!宫保,天一亮,我们就去见太后……”
养心殿东暖阁里,朝服朝冠的重臣围坐一处,捻胡子拨弄朝珠的不一而足。有的人还在佯咳嗽,互相眼神乱转,就是不肯先开口说话。
袁世凯进门,一脸悲伤。隆裕情知没有好事,表情木然。
“有什么事,直说吧。”
袁世凯沉默半晌,把情况全盘托出。
“南方的党人坚决不同意君主立宪,坚持要以共和制为国体,谈了这么久,他们只答应皇室退位之后,给与优待。皇帝退位后,将每年拨给四百万银子的优待费,皇帝可继续居住紫禁城,还有保留尊号等优待条件。”
隆裕太后泣不成声。袁世凯小心地解释:“太后。能和谈,总是好事。臣曾读过法兰西革命的历史,试想法国革命时,王室若能早顺民意,哪至于招来那样的大祸!”
铁良站了起来。“袁世凯,前几天你还信誓旦旦,说要保大清,怎么忽然态度大变,如此威胁朝廷?”
隆裕太后也控制不往了。“袁世凯,原来以为,有你撑持大局,虽然风雨飘摇,起码还能再支撑几年,不至于不可收拾。哪知……我大清还能靠何人来撑持呢?”
袁世凯很是尴尬。
“太后,要是激励将士勉强一战,而财赋省区,全部沦陷,没有经费,再拖下去,必然有内部溃散的一天。何况现在人心涣散,人心趋向共和,不羡慕爵禄,不畏惧刀兵,这种情形,决不是一两个革命党所能煽动的。臣受命于危急之秋,也真没料到,国事竟然败坏到了如此地步……”
半晌无人说话。袁世凯又说,“太后,过去改朝换代,没有不乱杀一通的。明朝末年李闯王进了北京城,杀得尸骨遍地,血流成河,皇族的人死了不知有多少,崇祯皇帝急得没法,还不是跑到后面的景山上吊死了……”
小皇帝溥仪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也哭了起来,太后抱住小皇帝,愈加心酸。袁世凯瞄了一眼小皇帝。
“太后,今大清皇帝退位,不仅保持其尊号,并可享受优厚的岁费,这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事情。我们在谈判中大费口舌才做到这一点,总算尽了臣子一片苦心。请太后……”
奕劻插话说,“现在不比往日,又那么多洋人国家在,还有袁宫保这个老臣在,总能保证太后和皇上退位后的尊荣体面……”
铁良突然用力地把奕劻的朝珠一扯,稀里哗啦地顿时落在地上。他又看着袁世凯。
“你这个活曹操!……咱们爱新觉罗家的,什么没见过,还贪图他们恩赐给我们的这一点优待吗?爱新觉罗的先辈开疆拓土,汉唐宋元明,哪朝哪代有我们如此广阔的疆域,有我们这样的荣耀?”
他看着隆裕,眼睛通红。
“太后!现在第一镇还有一半咱们的满族子弟,加上禁卫军的兵力,臣愿意带这三万子弟,南下找民党拼命!再不济,论兵有东三省的旗兵,蒙古各台吉的部队,铁良在联络俄国人,肃亲王在联络日本人,咱们大清的日子还长着呢!”
袁世凯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隆裕太后抬起泪眼说:“此事我不能做主,需要王公大臣们讨论,方能决定。”
袁世凯点头:“南方迫不及待,请皇太后迅速召集会议。”
隆裕太后木然点头。她心里一阵阵地寒意入骨,人到穷途末路,才会有一点自知之明;她现在才明白,袁世凯是决然不能再依赖了。
袁世凯倒退到门槛,方转身出门,身后又传出皇太后的痛哭声。
众人唏嘘叹气,都不发一言。
隆裕太后看着奕劻。“你的意见呢?”
奕劻为难了一会儿,还是张口了。
“太后,如今革命共和是时兴的潮流,朝廷天下万国谁都拗不过的。幸好还有个袁宫保撑着,还在给咱们朝力争优待条件。听说南京方面已经保证,皇帝尊号永存不废,今后以外国君臣之礼相待;每岁还决定拨给皇室费用四百万两;宫禁侍卫也照常应用。这些条件都已登了报,中外周知了,还有什么不好?”
隆裕太后面色凄怆。“那你是赞成皇室退位了?”
奕劻连连摆手。“臣是据实判断当今的形势,至于皇室是否退位,臣世受国恩,哪敢出此大逆不道的言语,一切由太后明断就是。”
隆裕太后又看其他人。过了半天,也只收获了一片唯唯诺诺:一切听太后的旨意。
隆裕太后泪如雨下。
“你们都不说,看来是要我一人承担了! 我一个妇人家,身系一个皇朝的命运,而手中却又无兵无臣……也好,以后就由我做主好了,你们别说祖宗三百年的基业,都断送在我一个人的手中!”
良弼愤然站起来。“太后,您就放心吧,臣自有安排,我大清深恩厚泽三百年,这河山,臣相信还能收拾回来!太平天国洪贼猖狂之时,人人都说大清保不住了,曾国藩曾公却坚决不信,奋起率湘兵而灭洪杨,难道,我们就不能学学他老人家吗!请太后暂罢退位之议,只冷眼看袁世凯如何演完这出戏!”
奕劻苦着脸摇头:“清室优待条例马上就要形成明文了,你为什么还非要如此行事不可,陷太后与皇上于险地呢?”
良弼不理他。
“太后,咱们大清兴复的机会就剩这么一次了,错过了,就真的对不起祖宗了!”
再无人说话。夕阳深了,风也紧了,没有什么特殊的声响,紫禁城变得更加沉静。仪鸾殿内变成了个坟场,一片死寂。
数天以后。北京城发生一件血案,良弼被刺身死,刺客是革命党人彭家珍。
袁世凯想良弼死,要借刀杀人,最好的刀莫过于革命党。此时汪精卫正巧从上海回到北京,袁氏父子乃向汪氏示意,表示良弼已成为逼迫清帝退位之最大障碍,请务必设法除之。汪氏领命后,于是去找当年的搭档黄复生。黄复生找到了彭家珍。
彭家珍是四川金堂县人,陆军武备学堂炮科的高材生。毕业以后,由四川总督锡良派到日本,调查军事情形,购买军械。事毕回川,就一直在新军充当下级军官。
宣统二年,锡良当东三省总督,彭家珍投奔旧主,被委为讲武堂学兵营队官。此时他已秘密参加了革命,但在东三省的发展不利,因而走了新任总督赵尔巽的门路,调充天津兵站司令部副官,与越铁桥、黄复生、陈宪民、李石曾,以及汪精卫他们,一共二十八个人密谋起义。当时革命党的经费相当困难,幸得彭家珍顶着天大的干系,盗用军饷作为购买弹药、交际应酬之用。后来,他又拿陆军部发到兵站的火车免费票及半价票,源源供给同志,不但减省车价,而且用军用票可以掩护身份,可谓煞费苦心。
武昌起义后,北方党人密谋响应,做过各种暗杀的计划,都不成功。最初是打算在十二月初资政院开会,亲贵们大多出席时,一网打尽。由于炸弹运输不易,中途延误,而资政院又草草收场,等炸弹取到,已无用处,失去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第二个计划是分头行刺。为稳妥计,彭家珍专令学生刘升赶赴奉天,在那里以崇恭的名义致电良弼,伪称东三省旗人将推崇恭为首,即日派人赴京与良弼商议组织敢死队事宜,以挽救朝廷。如此安排后,计算电报到达的时间,由同志持用崇恭的名片,分谒亲贵,相机刺杀。预定的目标,第一个就是良弼。此外,还有荫昌、载泽、载洵、载涛、溥伟等等,都是御前会议中发言最有力量的人。
这个计划,未为同志接受,彭家珍慨然表示:“你们不干,我干!不达目的不止。”
像汪精卫这样大义凛然坐过牢写过绝命诗的,犹如自杀过一回,很难再来一次。但彭家珍不同,他才24岁,在汪精卫这位榜样面前,他只是一个心潮澎湃的少年。在他心里,只怕古代的荆轲、聂政,也丝毫不在话下。
彭家珍在北京想刺杀良弼,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于是,他在北京寻摸数日,到处勘验路线。
几日后,正好汪精卫提供了一张奉天讲武堂监督崇恭的名片。崇恭与良弼关系密切,而彭家珍曾在奉天讲武堂任职,如此彭家珍便可找借口接近良弼。
彭家珍揣起这张名片,准备好了一颗药份十足的炸弹,会集在京同志,告知自己的刺杀计划。几个人喝着“断头酒”,生死离别之际,难免同声一哭。唯有彭家珍谈笑自若,把身上的金表等物,分送给一起吃饭的同志。
席间,有同志悲歌慷慨,高吟赵伯光送烈士吴樾的赠别诗:
临歧握手莫咨嗟,小别千年一刹那。再见却知何处是,茫茫血海怒翻花!
辛亥腊月初八,良弼到内廷赏赐喇嘛腊八恩粥,并议南北军事,至晚未归。而彭家珍已身着标统制服,佩刀携弹,乘马车来到良弼红罗厂宅邸,呈上崇恭名帖,在清廷军咨府的良弼办公室等候多时了。
当时良弼公事繁忙,就对门卫表示说,自己和崇恭本人虽同为留日士官生,关系不是很熟。白天衙门事多,他让这位“崇恭兄”晚上去自己家里见面。
得了准信儿后,彭家珍怀揣炸弹,一直在西门大红罗厂的良弼宅前恭候。
等到很晚,良弼方才乘马车返家。大门一开,院子里面射出的光亮,把一身笔挺戎装的良弼映得一清二楚。
彭家珍迅速闪出,口中亲热称呼良弼的字,“赉臣,我来了……”
良弼见来人完全陌生,悚然警惕。他说,“深夜至此,什么事这么急迫呢?”他倒退两步,想返回马车中。
彭家珍扔出炸弹。弹落地而爆,良弼左膝立断,唯筋、皮相连,左股亦重伤,惨不忍睹,哀号连连。而弹片飞溅之下,彭家珍亦躲避不及,被溅起之弹片击中头部,当场殒命。同时殒命者还有良弼的卫兵八人、马弁一人。
良弼在临死前对亲眷说:“不要伤悲。杀我的,是真正的英雄,是真懂我的知音。可惜我满朝那么多的王公大员,无人知我,知我者竟在革命党中……”
众人泪下。
良弼疼痛难忍,断断续续地说道:“请记下我的遗言,转告肃亲王和摄政王爷。我死不足惜,只是我大清宗社,从此将亡,令人伤悲。去年我奏请释放党人,请开国会,没人听我;今年秋天,辛亥风潮,请以禁军赴前敌,又不信我,终致失败;我见朝廷已不可为,开始组织宗社党,谁知刚有头绪,我又……诸君努力吧,我先去了……”
他看着身边的几个兄弟,最后微笑了一下。
别哭了,二百余年的赫赫皇朝,怎能没有一个殉葬之人呢……
良弼长叹一声,气尽而死。
四处都笼罩着一片绝望的情绪,漫天的风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善耆王府内,善耆喃喃地说,“气数尽了,就是气数尽了。洪秀全作乱那会儿,咱们就该完了,曾国藩帮咱们打回来了,靠老佛爷维持个大局。这手腕,谁也比不了她。老佛爷去了,我就明白,这大清,就该下台鞠躬,再多的心思,不过也是白费罢了……”
他一个人扶墙慢慢走着。“二百六十年,总共二百六十年的大清啊……我大清的最后一小片希望的火苗熄灭了……”
雪落在九重宫阙的金色屋顶上,像在为这垂死的王朝,唱出悲凉的挽歌。
来源:中国日报网 实习编辑:田晓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