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那就躲吧……”
李克果苦笑着,摇了摇头,长吁一口气,无比失意地在随从的掩护下退走了。
无数火把从四面八方向楚望台聚集。
群龙无首,有人便乱叫起来:“下一步怎么办,谁来指挥?”
半晌无人应答,一士兵建议:“不如从我们中间推选个年纪最长的,如果看不过去、不满意的,到时再提再议!大家都报报自己的年龄!”
士兵们陆续报出自己的年龄:“19!”“18!”“20!”“17!”…“30!”
总算有个年长的,大家把目光聚集在这位“老大哥”身上,老大哥手足无措,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从来都接受人家指挥,却从没想过指挥别人……”
没有了指挥的人,众兵士惶急无策,团团乱转。熊秉坤跳到刚才李克果训话的地方,大声宣告:“弟兄们,大家都听我指挥!本军今晚作战目标为督署,以楚望台、蛇山为炮兵阵地,自阅马厂、大朝巷向南至保安门正街为步兵防守线,暂以楚望台为临时大本营。今晚的口号是:同心协力!大家记清没有?”
新军各营队仍在一批接一批涌到楚望台,闹闹嚷嚷。
望着嘈杂混乱的士兵们,熊秉坤心内焦急:“各位弟兄,现在我们仅仅取得第一步胜利,督府内的瑞澂还在,统制张彪和他的军队还未发威。如此延搁下去,天一大亮,余部清军聚结,胜负就难料了!”
一个不服气的士兵突然跳出来:“熊秉坤,你不过是个后队的小班长,凭啥指挥我们?”
蔡济民恼了:“现在不是争权夺利的时候!我们是反清的豪杰、光复的英雄,英雄豪杰遇事,就是这样乱吵乱闹,没有章法也没有规矩吗?”
熊秉坤制止住他:“众位弟兄,现在不要斤斤计较谁领导谁,先打下督府要紧。孙大炮流亡海外,黄兴亡命香港,这且不说了,共进会、文学社的所有重要领导人,没一个在现场。刘复基死了,孙武伤了,刘公病了,蒋翊武生死不明。你们说怎么办?”
士兵越来越多,熊秉坤心急如焚。现在争论没有任何意义,要紧的是行动。人多嘴杂的,你一句我一句,反而误了正事。正在焦急间,有士兵押来一人,是负责把守楚望台的左队队官吴兆麟。
熊秉坤眼前一亮,径直朝他走了过去。
“吴队官,大家都是汉人,不会为难你。现在,我们准备拥你为临时总指挥。”
吴兆麟赶忙摆手:“不,不,弟兄们不杀我,吴某已经感恩不尽,哪敢担任什么总指挥?”
熊秉坤说:“好歹你当过队官,我们也都读过你写的教材,道德文章,素为我等所仰,有胆有识,敢作敢为,今日之事,非你不可!”
过来围观的士兵,也大多赞同、附和;吴兆麟仍旧推辞、谦让。
一个士兵见状着急,挺着刺刀上去苦劝道:“现在不要婆婆妈妈了,让你干,你就干。等清狗子们组织好了,我们一群人哪个也甭想活!”
其余士兵也异口同声苦求,甚至有的人掉下了眼泪:“对,群龙无首,任凭军心涣散下去,革命不成,后果不堪设想啊!”
形势所逼,吴兆麟不再推托。他抖擞精神,站在高台上,高声问众人:“你们推举我为总指挥,这是个要诛九族的挑头差事。我今天接下来了,大家就一定要统一服从指挥。都愿意吗?”
几千人同声:“愿意!”
吴兆麟果断发令:“大家往楚望台西南处出发,集结整械,分兵三路,立刻进攻总督府!”
督署外,熊秉坤指挥士兵,在督衙旁边一所空屋子里点火烧房。空屋子迅速烧了起来,烈焰腾空,照得督署的高墙大屋一片明亮。
熊秉坤一挥手:“快撤!”
几个人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武昌城一片红光。蛇山上的炮队士兵连忙将炮拖了过来:“能看见目标了!”
两排炮打过,督署内便有数间屋子中弹着火,火焰呼呼窜高,义军士兵大声欢呼起来,士气如虹。
瑞澂在督署内来回走动,脸上尽是恐慌之色。
张彪入内,给总督壮胆说:“大帅勿惊,乱党究竟是少数,只要坚持到天亮,还有未叛的营队就会前来平乱,那时乱党将被迅速荡平。”
瑞澂摇头叹气。炮声这么响,枪声这么乱,电话不通,乱党人数不知有多少。
一颗炮弹在门外炸开,总督大堂地动屋摇。张彪犹犹豫豫地问,“各处皆反,我们不如顺应潮流,迎革命党入境吧?”
瑞澂一拍桌子说,“你怎么变得这么快?不行!你我平过多少次党人的起事,砍了多少党人的脑袋,他们能饶了我们?”
亲兵冲进屋来说:“大帅,乱党的炮火厉害,还请大帅暂避为好。”
瑞澂感伤地叹了口气。人算不如天算啊。谁知强敌不是外人,竟在萧墙之内……
在亲兵的搀扶下,瑞澂高一脚低一脚向江边停泊的兵舰奔去。上舰前,忽然他停了下来,对身边的卫队挥挥手说,“大家都散了吧,各自去避一避。”
远处已经是一片火光。一条路上,全是溃退的清军兵士。这些兵士有的还留着辫子,有的已经剃光了头,不分队列地乱走。有的人一边走一边把身上清兵的服装脱下来扔掉。
楚望台外,一群革命士兵簇拥着黎元洪,直奔楚望台而来。
黎元洪摇头叹气:“不要害我!不要害我!”
有士兵抢白他说,“我们请你主持革命大计,怎么是害你?”
黎元洪很是苦恼:“革命党人才济济,为什么一定要找我?”
士兵还在跟他斗嘴:“黎统领,弟兄们都认你,你应当感到高兴才是!”
楚望台的士兵举枪吹号,欢迎黎元洪的到来。黎元洪勉强向士兵笑了笑:“各位辛苦!”
转眼见到吴兆麟,黎元洪愤懑地问:“你为什么要革命?这是诛九族的事!你学问很好,资格很深,千不该、万不该跟着革命党。你要是不革命,在军队晋级很容易。请你快叫大家各自回营,事情闹大了,更不得了!”
吴兆麟也只有苦笑一声:“黎协统,晚了,我也是被众人挟持的,而且,事情已经闹大了!”
熊秉坤站了起来:“黎统领,熊某与人相交,生死相许、肝胆相照。如今我四万万同胞,都要消灭清朝专制,颠覆皇权,黎协统如果心存大义,就应当在此时反正,为光复河山出力。与其被朝廷视为谋逆的叛徒,还不如附从革命,放手一搏!”
黎元洪低头不语。蔡济民走到他面前,突然厉声说:“黎统领!我们起事的同志流血不少,用无数头颅,换来今日的成绩,抬举你为都督。事到如今,难道黎统领还忠心清朝,要用同胞的血去博取前程吗?”
吴兆麟诚恳地劝道:“黎统领,你是一个有见识、有担当的人,何妨就跟兄弟一样,做个民国新人吧。天下大乱,正是大显身手之机,我们一起把天大的坏事,变成天大的好事,如何?”
黎元洪满头大汗。
“兄弟我也不是只谋做官、不识大义的小人。几位老弟,且请坐下来说话。”
吴兆麟等却不坐,说,“我们只等黎统领表态。”
一群人将黎元洪围在正中。黎元洪神情紧张,显然正在经历着强烈的内心冲突。
铁血十八星旗,高高飘扬在督署的大旗杆上。天地间回荡着激昂的乐章,充沛雄浑,经久不息。
应当说,武昌首义之初,谁都没有对这场丝毫没有准备的起义抱多大的希望。因为这群吵嚷着要造反起义的人当中,的确无人可以作“狮子吼”,让世人一呼百应。而且,更要命的是计划还早已经败露。在这么一种极度劣势的境况下,起义竟然成功了,而且此后事态发展还很顺利,基本上没遇到什么大规模的镇压和抵抗。这对于参与本次起义的幸存者来说,不能不说是意外中的意外了。
武昌完全落入革命军手中。距第一声枪响,仅仅过去了12个小时。这次震惊世界、深远影响中国的起义,主要领导人全部缺席,完全由下级军士自发发动,上演了小人物、大英雄的铁血传奇。
夜色慢慢地降临了整个武昌城。沿江两岸的灯光亮了。开始还是三盏五盏,星星点点,在朦胧的暮霭中,闪射出几点橘红色的光亮。连天空也好像被笼罩在一片橘红色的云雾里。
时间就这样走过了1911年10月10日。历史的车轮就这样不可抗拒地滚滚碾过。碾过许多人的人生,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而许多人命运的改变集合在一起,就成了历史的改变,发出了一声惊天的响动。
武昌光复了。经过一夜的扰攘,当白天来临的时候,武昌的人们都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现实。起义军成立湖北军政府,废除了宣统年号。各家报馆加印的号外在人们手中争抢。以黄帝纪元开头的布告被人们围着大声的朗读。无数热血沸腾的青年纷纷到新军政府的几处招兵地点报名参加革命军。
武昌起义后的第三天,美国的报纸上有消息称,武昌为革命党占领。孙中山当即复电黄兴,表示热烈祝贺。他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一个真正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出现以前,必然会有漫长的与之相关的岁月,已经无声地流逝而去。然而这样的流逝是意味深长的。孙中山奔走几十年,一次次的起义,一次次的牺牲。从檀香山到南洋,和保皇党在海外的争斗,黄花岗上的侠骨,钱塘江畔的秋风,从镇南关到惠州的战斗……黄花岗,镇南关之役的惨烈失败,对孙中山的刺激极大,而同盟会中的消极情绪和分裂苗头也开始出现。
在这无比苦闷的时候,他盼望的那一天终于到来,革命志士终于在阴暗的天幕撕开了一道裂痕。而且革命酝酿运作的时间是那样的漫长而痛苦,但革命胜利的一天居然来得如此快捷而突然,这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最后一片叶子的飘落固然是动人心魄,而此前在冰刀霜剑中的磨砺与奋斗更为意蕴丰瞻——它们包含着过往的所有秘密,并且蕴含着留给未来的启示。
武昌起义是清末革命党人唯一一次将一个城池占据一个星期以上的起义,它验证了黄兴和宋教仁“革命一旦站稳脚跟,将在全国引起连锁反应”的战略预测。令他们欣慰不已的是,武昌起义如星星之火,点燃了全国各地的革命烽火,一月之内,全国二十二个省,竟有十七个省宣布独立。那些平日里看起来不可一世的抚督们,在汹涌的革命态势面前,根本无法组织像样的抵抗,完全是树倒猢狲散,非降即逃;最壮烈的,也不过是走投无路的自杀,或当了俘虏后被处死,只有个别是战死。和以往所有的起义都不一样的是:清政府已不可能在旦夕之间将革命之火扑灭,如领导有方、运筹得法,灭清室、建民国正当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