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一辆两轮辎重车上,一手持枪,一手举着火把,对着眼前那一片黑压压的起义士兵慷慨激昂地做动员:“诸位同志。革命就在此时!现在我决定,除已经明确暴露的同志外,其他的人立即各回本部,将子弹分发给愿意革命的士兵,平素与你们交好,或是与官长有矛盾的士兵,都是我们潜在的同志,到时枪声一响,各部闻令而动,云南讲武堂的师生,必须冲杀在前头!对于那些胆敢抗拒革命潮流的军官,一律刺刀子弹伺候,但不可滥杀。都听清楚了?”
众人齐声应道,“听清楚了!”
众人神情肃穆,火把的光亮,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们这一支攻打五华山要塞的部队打得极为艰苦。
由于对方抢先一步占领了制高点,并且由工兵营和机关枪队防守,因此战斗十分激烈。枪声、炮声此伏彼起,震耳欲聋;火光熊熊,烈焰冲天。猛烈的弹雨倾泻而过,不时有人栽倒。
七十三标某排排长文鸿达攻打五华山南麓的红栅子要隘时,由于久攻不下,于是站起身来,率领士兵冒着枪林弹雨攻上山去。
晓色逐渐浮现,这里的一切,安静得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战场一片沉寂。焦黑的痕迹,人的尸体,破烂的军服,还有各种各样的破损武器遍布整个战场。文鸿达全身被敌人的机枪打成了马蜂窝,据战后统计,他全身中弹难以计数。淡淡的星光,照着他的脸,他怀里的铁血十八星旗散开地上,鲜血已经从他的胸口流尽,浸润了那面旗帜……
终于,起义部队从四面八方压了上来。两排炮打过,火焰越窜越高,一队清军士兵打着白旗走出,义军士兵大声欢呼起来,士气如虹。
枪声、炮声和呐喊声犹如雷震,画面笼罩在一片烟幛和火光之中,颇为壮观……一面鲜艳夺目的汉字旗,在五华山顶迎风招展,猎猎飘扬。阳光给昆明城镶上了一道金边,革命军的铁血十八星旗,在耀眼的光芒中猎猎飘动。
重九之夜,昆明城枪声不断,喊杀声震天,革命和反革命的势力进行了激烈的较量,在这一夜的战斗中,革命战士壮烈牺牲一百五十余人,负伤三百余人;云南重九之夜的起义,是辛亥革命中继武昌起义后战斗最激烈、代价最大的一次,也是对旧政权打击最彻底的一次,这次起义的意义完全可以与武昌起义相媲美。
战斗停了下来,蔡锷立即将指挥中心移往五华山师范学堂。他与李根源、唐继尧、殷承衍、罗佩金、雷飙等商量了善后工作,并立即向在武昌的黄兴发了电报。
云南督府内,蔡锷迈步进来。
“总督大人,让你受惊了。”
李经义冷笑着看看蔡锷。然后,他感伤地叹了口气。“人算不如天算啊。谁知强敌不是外人,竟在萧墙之内……松坡,你行。谋定而后动,又轻松拿下五华山天险,老朽实在佩服……”
蔡锷说,“李总督,现在昆明革命成功了,军政府初建,急需一个德高望重之人出来主持大局。我想请您出山,出任大中华云南军政府都督职务,如何?”
李经义笑了笑。“我就是你们革命的对象,有什么资格担当革命政府首脑的重任?”
蔡锷说,“李总督,黎元洪原先不也是前清高官吗?起义前夜,他还亲手杀过革命党人……现在怎么样,人家当上了湖北军政府的都督!只要大帅真心投向革命,大家一定会捐弃前嫌,与您携手合作!”
李经义静静坐了一会儿。“松坡,不瞒你说,我也知道大清朝恐怕是没有几天了。我身为大清忠良之后,军人世家出身,世受皇恩,决不叛清。”
蔡锷耐心地再劝。“总督大人,难道云南数十万民众的拥戴之诚,竟敌不过皇帝一人的私恩吗?武昌首义,各省群起相应,如今天佑云南,让昆明顺利光复,这不仅是云南各族人民之幸,也是我中华各民族之幸。望您能以天下苍生为重,捐弃前嫌,出来主持军政府吧。”
李经义怒了。“我是一品大员,位列封疆,理应报效朝廷才是,现今云南失守,我再效仿他黎元洪,还有什么面目见天下之人?”
蔡锷说:“回头了就是功臣,李公就不必太介意了。一种制度的更替总是伴随着血与火的洗礼,李公在其位谋其政,本身也无可厚非。而且,正是您及时弃暗投明,才避免了民族和同胞蒙受更大的损失……”
李经义仍是摇头。“松坡,我是不会出任军政府任何职务的,也无颜回北京向朝廷交差,因此我只求能转道去香港,在那里做个寓公,以求安度晚年罢了……”
人各有志,不能勉强。蔡锷派人把李经义一家一直送到中越边境的河口车站,雇用法国警察继续护送到海防港,李经义从那里乘船去了香港。四年以后,李经义和蔡锷在北京又见了面,那时他们都是北京政府的高级官员了。
一队革命军士兵快速跑过。一个士兵迎着即将升起的朝阳,吹响了号角。革命军的战士们欢呼着跑上大街,四处响起震天响的鞭炮声。大小衙门的官吏都跑光了,人走屋空,桌椅狼藉。
唐继尧站在总督衙门大声宣布:“我以同盟会云南分会负责人的身份,接收云南的控制权。云南光复啦!帝王将相的时代,结束了!以后的时代,就是共和的时代了!从现在起,废除一切不平等的称呼,再也没有什么大人、小人、奴才、主子了!从现在起,所有的人就都是民国的公民了!”
大家热烈地鼓掌欢呼:“云南光复了!”
一队起义军扛着枪,臂缠白色毛巾,在大街上巡逻。一些学堂里的学生在帮忙维持秩序。在军政府楼前,升起了中华民族第一面共和国的旗帜——红、黑、黄三色十八星旗。
蔡锷也从总督府的窗户向外望去,街上到处都是笑逐颜开的人群。唐继尧满面红光地走进来。“松坡,我们胜利了,现在终于天遂人愿,有了一个最好的结果……”
蔡锷说,“是啊,我在想,我们是不是也该功成身退了。”
唐继尧在四下看,没有说话。蔡锷问他:“你在想什么?”
唐继尧说:“我在想啊,按说呢,这个李总督,也称得上雄才大略四个字了,他是从藩台任上来的这里,再从署理到实授巡抚,经营这一省之地数年,难道翻覆之间,就此转眼成空了么?功名富贵,当真是过眼云烟……”
蔡锷笑笑。“你想说什么?”
唐继尧说,“没什么,只是觉得——革命带来的变化实是惊心动魄。”
蔡锷转身向外走。“革命成功了,这只是第一步,是旧时代的终结,也是大时代的开始。咱们大家,都好自为之吧……”
十八星旗骄傲地向着辽阔的江天猎猎地飘飞着,镜头拉开,就像一片燃烧着的殷红火焰。
昆明重九起义胜利以后,全国形势仍然十分严峻。当时,革命军和北洋军交战双方处于僵持状态。北洋军占有兵力、装备上的绝对优势。
黄兴指挥起义军与袁世凯率领的清军血战,坚持了十多天。袁世凯志在必得,黄兴身先士卒,战事进行得惊心动魄。由于兵力悬殊,袁世凯六个镇兵力大举压境,革命军渐渐不支,清军相继占领了花园山、扁担山阵地。27日,汉阳失守,黄兴只好率部退守武昌。
汉口、汉阳失守以后,武昌危在旦夕。黎元洪分别向全国各独立省区发出紧急电报,请求派兵支援武昌。
武昌的官兵开始有人对黄兴有了一些怨言,说黄兴只是半吊子的军事家,自掌管兵枢以来,几乎无役不从,无役不败,这样吃败仗吃得太多了。宋教仁对这样的观点很是愤怒。这些人也不仔细想想,黄兴是在拿什么资本跟北洋军拼杀,就这样的徒手搏虎,一回又一回,光是勇气,就够令人敬佩了。在武昌,作为民军的总司令,黄兴指挥了几场鏖战,以初成的民军,与北洋系大将冯国璋、段祺瑞等人统领的精练之卒,能够有赢有输,有胜有负,还要怎样呢?
黄兴也召集了军事会议,指出武昌起义的意义,不在一城一池的得失,而在于因此形成的摧枯拉朽之势。果然影响所及,全国旋即有若干省宣告独立。他勉励大家要坚定信心,要凭借长江天堑与清军对抗到底。
好在好消息也在不断传来。10月22日,湖南宣布独立,成立军政府,推举焦达峰为都督。23日,陕西宣布独立,成立军政府,推举张凤翙为都督。29日,山西宣布独立,成立军政府,推举阎锡山为都督。11月1日,云南宣布独立,成立军政府,推举蔡锷为都督。2日,江西宣布独立,成立军政府,推举吴介璋为都督。3日,上海革命党在陈其美、李燮和等领导下起义。4日,革命党占领上海。7日,上海军政府成立,推举陈其美为都督。5日,江苏独立,推举原巡抚程德全为都督……清廷只好不断地抽调兵力调往其他地方,武昌的压力也很快减少了。
在这种形势之下,袁世凯审时度势,暂时收起了兵锋。面对冯国璋的主动请令,他说:“军国大事,不是一味蛮战便能解决的。以北洋之军对付革命党人,除了实力之外,更需要手段。毕竟,他们还有南方的民意和民气。能战能和,方为国家之福。”
他接着下令:“从今天开始,全军休息,严守阵地,养精蓄锐,以利再战。”
冯国璋犹豫。袁世凯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有了革命党的存在,我们在朝廷才能显得更加重要。在两个阵营间,必须踩稳钢丝,拿捏有度。所以从一开始,对于武昌革命军,我就根本没有急赤火燎杀光灭绝的心。你取了汉阳,却丢了南京,你若挥军苦战打下武昌,难道革命党就不能从江浙北上,攻掠山东威逼北京吗?为帅之道,须洞察全局,能战能和,方为大将之才啊。”
冯国璋信服了。袁世凯下令:“你们各自回到防地待命,没有命令你们开战,一颗子弹也不许打出。命令你们开战时,必须以一当十,拼命向前。有违我军令者,决不轻饶!如今我先派人到武昌提出和谈,看看党人的想法。你们先各回防地吧。”
昆明起义后,同盟会命令沪杭苏宁的革命党人立即举事,呼应武昌和昆明。在武昌义军与袁世凯鏖战之际,上海的同盟会员陈其美联合了沪浙的各派革命力量,成功地发动了上海起义,上海宣布独立;紧接着是浙江独立,江苏(苏州)独立;在孙中山、黄兴的遥控指挥下,沪苏浙三家组成联军攻克南京,南京也宣布独立;此外,湖南、陕西、广西、山东、安徽、广东、福建、东三省等相继宣布独立。形势在短时间内,就起了很大的变化,武昌民军的官兵情绪也稍微稳定下来。
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清王朝,三分天下残存其一,即便是这三分之一,也已摇摇欲坠,不垮台还能如何?面对新的情况,袁世凯审时度势,停止了对武昌义军的进攻。他一方面派出使者,前去武昌商讨议和;一方面自己带领部分兵力返回北京。
与此同时,黄兴已将武昌的指挥权交还黎元洪,只身东下,赶赴上海。由于沪宁苏浙的光复,东南各省的革命军代表已齐集上海,正等候着黄兴的到来,云南的蔡锷也派代表到了上海。
黄兴到达上海后,各省革命军代表召开会议,选举黄兴为大元帅,黎元洪为副元帅,并准备在南京建立中央政府。黄兴坚辞不就,黎元洪也通电反对,不愿屈居副职,在这种形势之下,黄兴再发急电,促请孙中山尽快回国。
在这风云变幻的情势下,袁世凯已经预感到清廷的末日已经到来,他更不愿意充当清朝王朝的殉葬品了。所以在此时,正在运筹、策划使清廷灭顶的,除了高举民主共和大旗的革命党人,还有这个把握清廷残存命脉的袁世凯。
于是,本来势不两立的革命党人便与袁世凯暂时休兵,开始议和。虽然大家都心里有数,这一切的平静都是表面的,脚下的暗流随时都会汹涌澎湃。
秋意在北京城也渐渐浓郁了起来,北京城善捕营的爷们儿,开始穿上夹衣在街头招摇过市了。茶馆酒肆,鸟儿仍在婉转地啼叫着。比起往年,一切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
然而在紫禁城,却是一派压抑得让人心慌的气息。在养心殿西暖阁内,光线昏黄,气氛惨淡。袁世凯进殿,向座上的摄政王载沣躬身施礼。
载沣表情复杂地看着殿下之人说:“宫保,辛苦了。”
此时清廷势力还能够勉强维持,直隶、河南并未独立,山东、东三省名为独立,实则仍然听命于清廷。京城官宦云集,保皇势力雄厚,北方民风淳朴,孔孟礼教根深蒂固,民众多逆来顺受;所以在长江以北,朝廷仍旧占据天时。
但袁世凯拥兵自重,迫使摄政王载沣不得已辞去摄政王职务,自此清廷的军政大权,已全部落入袁世凯之手。
袁世凯恭顺地回答:“臣下为朝廷效力,是分内之事,不敢言苦。”
载沣看他体胖腰圆,故意问:“你的病全好了吧?”
袁世凯听出其讽刺之意,佯装不知:“谢王爷关心,基本上痊愈了。”
载沣叹口气。“现下国家正值危急存亡之际,正赖你来维持。朝廷望你速速组阁,接管政事,你马上着手吧。”
袁世凯忙说:“臣世受国恩,怎敢不竭尽全力,以维护大清的周全,保护太后与皇上的平安。臣宁愿身死百次,也决不让太后与皇上受到伤害。”
载沣突然发问:“听说你要跟革命党议和?”
袁世凯解释说,这是为了要他们赞成君主立宪,革命党如果骄狂不听,就命将士猛打他们,让他们知道厉害之后,再与他们议和,这样,革命党就会比较听话了。
坐在一边的隆裕太后,已是形销骨立。她微弱地开口了。
“宫保,如今你来京了,军国大事就由你来主持,我与摄政王都不干涉。你多用点心,大清的安危系于你一身,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可你的一颗心,不能偏袒革命党,还是要向着咱大清。袁世凯,别弄颠倒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冯国璋几次电请袁世凯,要渡江强攻武昌,都被袁世凯强行勒令停止,坚持与党人言和,并把冯召回北京。对此,冯国璋颇有烦言。
这天,袁世凯把冯国璋请进自己的总理府,笑着对他说,“你火烧汉口、血战汉阳,两战之下,威名远播京华,连一般的市井小民,都知道这位冯将军能征善战。”冯国璋说,“这都是大帅指挥得当,国漳不敢居功。”
袁世凯问,“兵士减员情况如何?”冯国璋说:“减员不少,死的伤的,降的跑的,总数有三分之一。”
袁世凯长叹了一口气,十分惋惜地向冯国璋摊开解释。
“北洋军是我们多年的心血。我能当总理,你能当男爵,全赖北洋军的将士,如果真能将党人控制的各省尽数荡平,你想想,那时我北洋军还有得剩吗?没有了北洋军,你我又俱为汉人,那时候朝中的亲贵,还能如现在这般看得起你我吗?……”
冯国璋紧张,不由得站了起来。袁世凯挥手示意他坐下。他说的,全是心里话。
“自朝鲜到直隶,我为朝廷竭尽犬马之劳。可是,最后换来什么呢?差一点儿就换来一把杀头的钢刀。如果当时摄政王再阴毒一点,我袁世凯肯定就会身首异处,连一束白练都得不到——那是赐给清朝权贵自尽用的,至于汉人,是要掉脑袋的。自己拼死命为清朝效力,灭掉武昌革命党,然后再俯首听命,任凭朝廷对我们卸磨杀驴吗?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朝廷一向用此伎俩,我能不寒心吗?指望我去做岳飞?然后再当年羹尧?这次,他们可打错算盘了……”
冯国璋则又惭愧又佩服。“经大帅点拨,才知道自己的见识想法,与大帅差得太远,在武汉前线,属下频频请战,急着要攻城立威,真是……以后国璋听大帅的约束,再不敢任性胡为了。”
袁世凯说,“好!就是要你这句话,我要你去当禁卫军的统领。”
冯国璋吓了一跳,立刻面露难色,“大帅,这个统领可不好当。禁卫军中的军官多由皇亲国戚出任,我是汉人,又出身微贱,怎能管得住他们?”
袁世凯拍案而起:“皇亲国戚的满人就高我们一等吗?在我的眼中,此等亲贵尽是纨绔无知之辈,你的文才武略,胜过他们千倍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