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会心大笑。杨度拱手:“祝宫保事业早成,为我神州重开盛世,立下绝世之功!”
10月26日,袁世凯离开彰德前往湖北孝感赴任督师。冬日的彰德车站,飞虎旗和杏黄旗迎风招展,车站上形成了一条光彩耀目的甬道,气氛隆重热闹。嘈杂而喜庆的鞭炮声锣鼓声中,引来无数百姓前来围观。他们都咋舌不已。好家伙,这么大的来头呀!
袁世凯身着黄马褂,麒麟补服,头戴一品朝冠,大红顶子在冬阳下似血般浓烈。他身后的卫兵清一色直隶军装,身背德国毛瑟枪,左腰挂排子炮,右边悬短剑,紧随袁世凯。在这些亲兵卫队簇拥下,中间的袁世凯更显气宇轩昂。
袁世凯眯着眼看着码头上欢迎他的人群和仪仗。这个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布衣野老”,在前不久还隐居在河南的一个荒村里;然而他这次重新出山,其志已经远远不是从大势已去的清廷那里得到一件黄马褂。这时在全国上下,只有他能牢牢控制住北洋军队。没有人知道,此时在袁世凯的内心里,一个惊人的政治目的已经悄然萌生了。
此时离武昌起义已经过了半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武昌的起义军获得了宝贵的喘息机会,不但光复了汉口、汉阳等外围城镇,而且赶走了长江江面上的清军舰艇。
黎元洪似乎也看清了形势,态度也变得坚定起来,10月13日的时候,他已经当众剪掉了头上的辫子。
武昌阅马场外,国民革命军持枪列队,拱卫着中央一丈高的祭台。祭台正中,供奉着黄帝轩辕氏的牌位,四周遍插十八星旗帜。黎元洪在军政府文武官员的簇拥下,身着戎装,腰悬佩剑,昂首阔步入场。
民军士兵一齐举枪致敬,声如雷鸣,接着军乐嘹亮地吹奏起来。赞礼官引领着黎元洪走上祭台。黎元洪走到黄帝牌位之前,肃然跪拜行礼,然后又以酒祭告天地。
谭人凤代表同盟会向黎元洪授剑。黎元洪接过象征都督权力的宝剑,然后前行几步宣誓:“今日的革命军起义,是推翻清朝,恢复汉土,废除专制,建立共和的开始。承诸君爱戴,推兄弟做都督。”
他稍停片刻,提高音量说:“兄弟前天未下决心,昨天未下决心,但今天我决心已定!无论如何,我现在算是军政府的人了,此后便不计个人得失,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扫除一切顾虑,与诸君生死与共!”
台下雷鸣般的掌声响了起来。民军举枪齐呼万岁,然后鞭炮齐鸣、鼓乐喧天,气氛热烈。
而在此时的汉口前线,冯国璋正拿着望远镜向前方张望。前锋将领上前请示,“市区内的巷战,我军的火力优势难以发挥,伤亡颇重,现在有何良策?”
冯国璋说,“南下过彰德时,我曾往养寿园看望过袁世凯,他嘱我慢慢来,我想宫保大人定是要我保存北洋实力,避免贪功冒进,导致兵士伤亡过大。”
前锋将领点头说,“宫保大人的话一定有深意,他老人家料事如神,谋划长远。那我们该怎么办,请将军明示。”
冯国璋说,“荫昌如今驻节河南信阳,屡屡来电催促我大举进兵,攻陷武汉三镇,公然不听他的命令是不行的,实在顶不住了,你们就先装模作样地打一打,等袁宫保正式出山之后,我们再行强攻。”
正说着有人来报:“将军,袁宫保出山了!”
冯国璋哈哈大笑。他大声下令:“三日之内,攻下汉口,替宫保大人的出山,烘托烘托气势,打出我北洋军的威风!”
排炮声声,震动大地。北洋军开始发威了。养兵多日,他们早就等着袁世凯出山这一天。
由冯国璋率领两个镇的兵力,全部压上去,长江水师军门提督萨镇冰率两艘军舰,也重新开回汉口江面。十几尊舰炮,向着汉口革命军阵地猛烈轰击。一时间血肉横飞,革命军士兵牺牲甚众。大批民房被夷成平地。弹药库爆炸,巨响连连。
革命军开始节节溃败。一批又一批的革命士兵,倒在血泊之中。燃烧到天际的火光、山呼海啸的人流……战事空前残酷。经过三天的浴血战斗,清军攻克了汉口。冯国璋占领汉口以后,纵令军士大肆焚烧,奸淫掳掠,无所不为,一直折腾了整整两天。
10月30日,袁世凯乘坐的火车抵达汉口车站。那天正值朝廷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的上谕也传到汉口,袁世凯得意非凡,汉口的北军气焰嚣张一时,武汉三镇犹如黑云压顶,新生的革命政权摇摇欲坠。
长江如练。逆流而上的江轮,就如一只小小的黑色甲虫,在白练之上慢慢爬行。一个人孤独地坐在船头甲板上,望着迎面而来的一江秋水。江面上,阳光在细细碎碎地闪烁。
他转过身来,原来是黄兴。
黄兴从广州起义失败后一直待在香港。武昌起义胜利后的第二天,宋教仁从上海来电报通知他这个消息,他先是惊愕万分,然后兴奋异常,立即向檀香山孙中山总部发了电报,然后筹措了部分捐款后乘船离港赴沪,在上海和宋教仁会合,立即乘船赶赴武昌。
孙中山并没有看到黄兴给他的电报,当时他正在美国科罗拉多州丹佛市,10月12日,他在餐厅吃中饭的时候,从报上看到了武昌起义胜利的消息。他与黄兴取得联系核实情况以后,同意黄兴尽快动身赶往武昌,他自己则前往欧洲与四国银行团交涉贷款,计划筹齐资金后再取道巴黎马赛回国。
此刻,黄兴眺望着远处的江面,只见高涨的江水从远处急速奔来,狠狠地拍在向江心伸出一截的码头上,撞击起数尺高的白花花的水浪,发出令人心悸的涛声。
黄兴到了!军政府成员、同盟会员蒋翊武、孙武来到码头迎接黄兴,正在彷徨不安的黎元洪听到黄兴到来的消息高兴万分。
武昌军政府门前,黎元洪等一干人拉着黄兴的手:“克强兄,民军兵士一听说你来了,无不振奋鼓舞啊!你是怎么突破封锁的?”黄兴告诉大家,他是绕道上海,化装成救伤队员,乘了上海红十字救伤队的长江客轮……
黎元洪也把武昌面临的危局坦诚相告。冯国璋率领两镇精兵,已经从北面和西面将武昌紧紧围住,革命军方面指挥无人,各自为政,形势十分危急。汉口一失,武昌震动,军民人等惊慌失措。
黄兴安慰大家:“我们在这里,能多坚持一天,对革命就会多创造一点好的条件,就会有更多的省份光复,有更多的民众觉醒;拖住了清廷的兵力,宁沪一带的革命,也就能更好地进行了。如今南方各省的党人,都在摩拳擦掌,暗中策划光复。等到遍地都举义旗的时候,北洋军再强,也扑不灭我们四万万同胞的革命怒潮!”
几名骑兵从武昌革命军政府的大院内飞跑出来,分头向各条马路和大街驰去。每个骑兵手中都擎着一面白色的大旗,上面用朱墨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黄兴到!
军马沿着街市、江堤飞驰,大旗在风中招展,发出啪啪的响声。所到之处,这座笼罩在混乱与失败情绪中的城市都沸腾起来。市民们自动地插出了欢迎的旗帜,满城都响起了鞭炮声和欢呼声,一时间革命军军心大振。
但是接下来,在军政府保卫武昌的会议上,却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尴尬。
宋教仁推举黄兴为南方大都督,统一领导已经光复的两湖、江西与安徽、陕西五省,并以大都督名义下令各省派兵援鄂,共保武汉。然而孙武却认为,黎元洪是首义都督,早为天下共知,如今黄兴初来乍到,就成了大都督,凌驾于黎之上,恐怕人心难服。
宋教仁对此说法不能认同。他直言不讳地说:“难道以后清朝推翻了,各省都自行其是,不设中央政府了,真的各省独立,中国分裂?”张振武又站了起来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武汉现在只有一个黎都督,不要什么大都督。黎都督是首义元勋,就可行大都督之事,号令光复各省。”
一个微妙的分歧产生了。有的说黄克强是革命元勋,民军兵士一听黄公到了,无不振奋鼓舞,军心为之大振。革命的大首领做革命的大都督,有什么不可以?又有人说以黄压黎,外人将说我等党人争权夺利,此举容易让内部的同志心生嫌隙,导致内争立起……
黄兴、黎元洪两人坐在一起,起初认真倾听,这时都觉有些不安。黄兴站了起来:“我来湖北,是与黎公商议如何共保武汉的,不是来抢官做的!如今大敌压境,武汉三镇危如累卵,我们怎能争吵不休,干这亲痛仇快的事!”
黎元洪也忙表示:“黄公是我素所敬仰的大革命家,出生入死,都是为了大汉江山,岂是贪图官位之人,你们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最后终于有了决议,请黄兴担任民军总司令,总摄武汉各军,以抗清兵。黄兴最后表态:现在武汉危在旦夕,众位都是革命者,当知轻重缓急,顾全革命大局,否则,湖北不保,反清大业遭受挫折,我们便都是天下汉民的罪人了。黄兴愿领军,血战清兵!
黄兴到达武汉的当天便来到汉阳前沿阵地视察敌情。一个月来的战火已把这座中南重镇烧得不成样子了。映入眼帘的尽是断垣残壁、废墟荒冢,街道被炮弹炸得坑坑洼洼,大部分店铺都关了门,市面一片萧条。到处可见流离失所的市民,蜷缩在墙边树下,架起铁锅烧火煮饭。黄兴的心里很是沉重。
第二天,革命军政府在武昌阅马场举行了隆重的“登坛拜将”仪式,黎元洪当众向黄兴颁授总司令印信、令箭和一面写着“战时总司令黄”的战旗。黄兴则向革命军官兵表示了与袁世凯决战,誓死保卫武昌的决心。
在武昌前线指挥部内,一张《湖北军政府公报》放在桌子上,袁世凯表情凝重。
冯国璋向袁世凯报告:“现在匪徒已经退守汉阳,倚恃蛇山、龟山坚固的炮垒,我军连日苦战,必须稍事休养,方可进攻。幸好夺得了汉口,打开了门户,此时再行进取,就容易得手了。”
袁世凯说:“听说黄兴已于昨天到了武昌,你们有把握战胜黄兴吗?”
冯国璋很有信心:“大帅,武昌起义的民军虽然锐气很盛,但也有不少弊病;他们人人自由,个个民主,相互之间都不服气,所以各自为政,指挥纷乱,几乎就是一盘散沙。如今你亲临湖北,我们一鼓作气拿下汉阳,为大人之行以壮观瞻!……”
2
重九狂飙
昆明这边的情势可以推到十天之前。
这一天天色铅灰,城门尚未关闭,城下旗兵返回岗哨之中,龟缩不敢再出。
武昌起义爆发后,昆明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在军民各界人士中间,偷偷流传着各种小道消息。有人说,四川民众革命已经成功,川督赵尔丰被杀,四川已经宣布独立;有人说,同盟会已经通告全国,近期全国十个省会同时起事;也有人说,孙中山、黄兴已经派人到了云南,昆明已然危在旦夕,等等。这些流言真真假假。官员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更多的人则有一种隐约的激动,似乎在盼着一场大变动的到来。
讲武堂的军械室门口,蔡锷正在慢慢地擦着一支步枪,晚霞给他和枪身都抹上一层暗红的光辉。黄毓英过来问他:“蔡教官,明天怎么安排?”
蔡锷想了想,沉着地回答:“明天,我们依旧按照原订计划,进行操练,包括队列、操法、步法、负重跑和击刺练习。”
黄毓英是富家子弟,18岁那年自费到日本留学,先后在弘文学院、东斌学校就读,学习军事。黄克强在河口举事时,黄毓英欣然接受了孙中山的委派,前往襄助。当时,他离毕业只有一个月。河口事败,他继续坚持在滇西一带活动,以图再举。他们在滇西东奔西走,艰辛备尝,多次死里逃生,化险为夷,可是仍然一如既往,不改初衷。后来,黄毓英身染疟疾,永昌举事又告失败;他痛感军事实力之重要,决定改变斗争方式,到省城昆明策动新军参加革命。为了便于在新军中开展工作,他考入新军,任七十三标第三营见习排长。每天深夜,当熄灯号吹响以后,就悄悄潜入军营,向士兵们宣传反清排满的革命道理,慷慨激昂,声泪俱下,成为士兵们衷心拥戴的领袖,也一直得到蔡锷的暗中鼓励。
夜色深了。兵营里偶尔传来夜间巡逻士兵轻微的兵器撞击声,压低了嗓子的喝问口令声。
蔡锷已经得到武昌起义成功的消息,虽然不动声色,但他的激动是不言而喻的。他意识到中国革命的希望之星已经升起。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在全身澎湃时哗哗的潮声,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挑战的激情。
在他的计划中,早把云南当做革命的中心。他和梁启超曾经详细地研究过,认为不管是地理条件还是人文因素,整个西南的重心在昆明,云南在革命中的地位远非广西贵州可比。前些年在广西做的工作,都是为了进据昆明而作的准备。蛰伏多年,他终于盼来了这一天。
不过,现在昆明的形势十分危急,李经义、靳云鹏、钟麟同他们惊恐万状,从各人的利害关系出发,已经由争斗变为勾结。他们之间虽然有矛盾、有冲突,但在死心塌地保大清这一点上却是共同的。当晚,蔡锷就开始与殷承衍、罗佩金、唐继尧、刘存厚、雷飚等军中骨干进行密谋。
唐继尧说:“根据眼前这种形势,我认为应该立即发动武装起义,一天也不能等了!听说李经义已经下令,将滇南等地的巡防军调往昆明填防,以防不测。”
刘存厚说:“现在我们不可鲁莽,人员不成问题,关键是缺乏子弹,有许多士兵手里拿的是空枪。总督署、军械局、五华山、十九镇司令部、东西南北四门的守卫部队装备精良,万一打起来,我们肯定要吃大亏。”
蔡锷最后说:“当前要紧的是迅速摸清各营官兵中到底有多少人赞成和倾向革命;此外,各部弹药普遍不足,应积极想法让钟麟同补足弹药,不然起义时凭什么去攻城杀敌?”
总督府内也已阴云密布。李经义脸色沉重,钟麟同等几名将领在他面前站着。有人要送茶进来,李经义一挥手:“出去出去!”
这两三年来,广州的黄花岗起义,长沙的抢米风潮,都闹得全国沸沸扬扬,近来四川、湖广等地的保路运动也愈演愈烈。朝廷昏着迭出,皇族内阁的建立与对和平请愿团体的驱逐,也使得清朝皇族失去了最后的人心。督府上下普遍有一种大厦将倾的预感。但是,一个处于腹心地带的大省省垣,几声炮响后就变了旗帜,地方政府的控制力之虚弱,还是大出李经义的意外。那么昆明……
靳云鹏自然明白李经义的忧虑所在。他直截了当地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李大人,就让罗佩金去安南接运军火?把李鸿祥撤去管带职务,让他去富民、武定招慕新兵?把他的第三营调离昆明,去昭通驻防?”
这是一个釜底抽薪之计,这两个军中最有乱党嫌疑的一走,昆明同盟会在军中的实力就会大受影响,特别是七十三标,就成了北洋派的天下。七十三标一垮,七十四标孤掌难鸣,起义就成了纸上谈兵。
李经义缓缓点头。钟麟同也上前两步说:“李大人,我看了蔡锷练的新军,觉得这事不太对。这蔡锷多少也有些各色,我总怕闹出点什么乱子来。”
李经义摇头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过分怀疑,草木皆兵,这并不明智,我劝你们适可而止!眼下情形如一团乱麻,此时此刻,内部团结,至为紧要。不利团结之言,大家要再三缄口。天大的事,也日后再议!”钟麟同又说,“李大人,外面已经有了些说法,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
有人从外面进来,看见有外人在,犹豫不语。李经义烦躁地一拍桌子,“有话就说吧,你又有什么章程?”来人禀告说:“大人,这两天昆明新军骚动异常,已有不少人陆续前来出首,尤以步兵第七十三标,第七十四标为甚,虽无确切证据,但内容却差不多,属下以为情况着实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