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这件绣襦是怎么回事呢? ”宋邑也紧追着问,“是别人托你买的吗?托的人是谁?说出来好叫老师知道,你没有到娼家去荒唐。”
“我不说。 ”
“不说就靠不住,必有花样。”
“好,我说 !”朱文在宋邑的目光逼迫之下,不顾一切地冲出一句话来,“是给缇萦买的! ” 这可坏了!淳于意一跳跳了起来,大步往朱文面前走去,一面走,一面戳指问道:“你说,缇萦是怎么跟你说来的?”
朱文吓得冷汗淋漓。这一下真的闯了祸了!但是他也明白,事情千万不可牵连到缇萦身上,否则惹的祸更大。于是他鼓起勇气表明:“是我自己要买给缇萦的,缇萦根本不知。”
但是,这并不能平息师父的怒火:“是你自己!你怎么想来的?你败坏我的门风!你几曾见过缇萦着绮穿罗?你用不义之财,买这么妖冶的衣服给我女儿?啊?”
声音一句比一句高,话一句比一句急,说到怒不可遏之处,他从宋邑手里夺过那件绣襦,顺手拿起削竹简的小刀,把它割破了重重摔在地上,犹自恨声不绝。 事情闹得有些一发不可收场,宋邑觉得十分作难。这时叫朱文赔罪,未必有效,考虑了一会儿,便使个眼色,暗示朱文先退了出去再说。
然后,他收拾了那件起祸的绣襦,来劝淳于意:“老师,你犯不着为阿文生这么大的气。说穿了,他到底是个孩子……”
“不! ”淳于意打断了他的话,不过此时的语气却是平静的,“他人小鬼大。六年下来,我自以为知之甚深,谁晓得他居心叵测,防不胜防。我五个女儿,四个都嫁得很好,现在剩下缇萦一个,最小,又是我最喜欢的,我不能不为她好好打算。今天的情形你看见的,我如果再容他在家,日久天长,不知会闹出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来。光只为了保清白家风于不堕,我不能不作断然处置。 ”最后,他又加了一句,“你也是有儿女的,该明白我的处境和苦衷!”
宋邑默然,他并不能完全同意老师的看法和做法,但他无法再为朱文说话。少男少女,热情如火,保不住不闹“笑话”,那时老师会责怪:“当初原要逐出门的,都是你力保于他。如今你怎么说? ”这话可担待不起,还是少多事为妙。
于是,他只朝善后这方面去想了。“怕他从此流落,或者打着老师的幌子胡作非为。这,”宋邑想了一下说,“不可不想个办法。 ” 这话倒是说中了要害。到底师徒一场,淳于意自然不忍见朱文流落,同时也想到,将来绝无法禁止他自称“仓公嫡传”这类话去骗病家,确是得想个妥善的办法来防止。
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儿,宋邑想得了一个主意,盘算了一下,觉得是唯一可行的善策。 “我倒有个办法,只是须得老师的同意。”
“你说! ”
“我想把阿文留在我这里帮忙,顺便我也好管着他。”
淳于意先深深点头,随后却又沉默不语,仿佛还有着什么滞碍难行的地方。
宋邑想了想,恍然有悟: 自然,不准他再到老师府上去。”
“我会注意,“我顾虑的不是这一点。 ”淳于意说,“我只怕你管不住他,日后会让你受累,倒变成是我害了你了!”
这一层,宋邑已经想过,他觉得朱文并不如淳于意所想的那样恶劣。而且他也相信,朱文经过这一次教训以后,应知悔改。如果真的是一块不可雕的朽木,再把他拿来作弃材处理,那就没有什么遗憾和可惜了。
心里的这番打算,与老师的想法,南辕北辙,自然不便明说出来。宋邑只表示,事到如今,该有个料理,他愿意把这个棘手的难题,接了下来,借以报答师恩。这也是实话。而且事情明摆在那里,舍此更无安顿之法,淳于意也就不多说了。
隐在窗下的朱文,把这一切经过,都已听在耳中。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受——那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就像有把肉案上吊挂猪肉的铁钩,钩住他心头,把身子凌空悬了起来,只觉得痛苦,却是无可着力,连挣扎一下都不能够。
怎会有这种事?太可怕了!他恨自己恨得要死。不是恨自己不该去干那些勾当,恨自己太大意,知道师父痛恨的是什么,这些勾当就该做得谨密些,譬如,这一早该先到伟家,后到东市——稍微花些心思,不就天下太平了吗?
而现在呢?以后呢?想起从此看不见师父端然静坐、凝重如山岳的神态,他心里慌慌的,仿佛觉得世界虽大,竟无一可以倚靠之处;再想起从此看见缇萦的如星星、如珍珠、无时不是明亮得叫人看了再想看的那双眼睛,他也觉得世界虽大,竟无一可以依恋。 这才真的是可怕!于是他踉踉跄跄地冲了进去,口中大喊:“师父,师父!” 他只看到师父的背影,一闪而没,已是身在内室了,只有宋邑拦在他的前面。 “你死了心吧! ”
这似劝阻、似讥嘲的五个字,声音虽低,却如轰雷掣电般,直贯朱文心底。真的,死了心吧!不死心又怎么办?师父的话如此决绝;把他看得有如毒蛇瘟疫那样令人深恶痛绝。如果求取饶恕,不管是长跪不起,还是痛哭流涕,都不过自讨一场没趣,丝毫不能挽回师父的心。
一想到此,从不知世间有难事的朱文,顿时气馁得连手脚都软了。
“跟我来! ”宋邑拉着他的手说,“我有话说。 ” “还说什么? ”朱文垂头丧气地答道,“我早知道了,那颗倒霉的彗星,会应在我身上。”
宋邑倒又忍不住好笑,但也因此而更有信心——这样一个天真犹存的大孩子,说他已不可救药,未免太武断了。
于是,他把朱文领到他自己的屋里,把要留他在临淄的意思说了一遍。当然,他的措辞是很委婉的,尽力地劝慰着、鼓励着,一片与人为善的好心,溢于言表。
但朱文却不能轻易接受他的好心。师父与师兄的安排,他刚才已在窗下偷听到了,当时连念头都没有转过。这时宋邑正式提出来商议,他不能不作深切的考虑。首先他想到,宋家粗茶淡饭,枯燥严肃的日子,是他所难以忍受的——师父那里也是这样的日子,但是,那里有缇萦,而且师兄不是师父;六年的感情,亲如父子,仅这一点,不论怎么苦的日子,都可以使人甘之如饴。
光只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不必再往下想了。“宋二哥! ”他率直地说,“你的好意苦心,我全懂。不过我不想待在你这里。说实在的,我是在你这里待不住。你让我出去闯一闯。” 这句话把宋邑说得愣住了。他是个忠厚人,将心比心,以为朱文一定会接受他的好意,谁知结果适得其反,这该怎么说?他事先一点也没有想过,所以只能直着眼看着朱文。 朱文却是把他所该想的想法,都先想到了,“你请放心! ”他尽力安慰他,“我决不会流落,我有我的办法——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想吃一碗饱饭,那真是太容易了。你——宋二哥,你相信我这不是说大话吧?”宋邑相信他不是说大话,但是,“你说去‘闯一闯’,我怕你会闯出祸来!”他忧形于色地说。
“不会,不会! ”朱文乱摇着双手争辩,“你当我是那些腹中没有分寸的草包?我的眼睛亮,我的人头熟,到处不会吃亏。哦,还有, ”他又极郑重地说,“我决不会拿师父的幌子去骗人。骗人的花样多得很。如果你不相信,那么我此刻就跟你发誓,我从此不再替人诊病。否则,你唾我的脸!” 经他说得如此恳切,宋邑怎能不信?赶紧拦阻着他:“万万不可如此!你得师父的亲传,该仰体师父救人济世的仁心,尽力而为。” “也就是为此! ”朱文忽又变得老气横秋了,“否则谁高兴一天到晚跟愁眉苦脸的病人打交道。”
“只是……”宋邑又说,“再不可在病家头上弄钱了。 ”
那也不能一概而论。朱文在心里说,有些病家还有怪脾气,非要多花钱,心里才安逸,如说看病不要钱,就仿佛医士没有尽心,甚至还以为受了侮辱。这些奥妙,宋邑不懂,也就不必再说,只是点头表示受教。
宋邑对他的态度相当满意,叫家人为朱文安排午饭,把替淳于意准备的烧肉、炙鱼都搬了出来供他享用。朱文看看话已说到尽头,错也罢,对也罢,反正事已如此,索性天涯海角去闯荡一番也好。这样想着,愁怀一放,胃口大开,且饱餐了再说。 趁他这狼吞虎咽的一刻,宋邑回到淳于意那里,把朱文谈话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想不到朱文是如此爽朗明达的态度,倒显得做师父的气量太狭,容不下人。淳于意心里很不是滋味,怔怔地望着宋邑,不知该作何表示。
就这时,听得窗外的声音:“师父,我走了。多谢你老人家多年教养之恩。等我闯出了一番事业,再来报答。”
是朱文的声音,那么平静,那样飘忽,但也是那样坚决,就仿佛
无意中听见有人在神前自誓没有无端去打扰他的道理。
高大的身影一闪,跪在庭中自陈已毕的朱文,已经起身离去,大踏步地,显得十分洒脱豪迈。 宋邑从淳于意的痛苦的脸色中,突然得到了启示,一跃而起,往外冲了出去——显然地,他是要留住朱文。
“你干什么? ”身后有喝止的声音。
宋邑站住了脚,回脸来看老师,脸上不仅是痛苦,还有怨恨和鄙薄,以及那种难以形容的受了打击想还手的神气。
“你看见了,他是如此对待我 !六年的感情,说丢下就丢下,一点都不用顾惜。你,我,怕都办不到吧?”
忠厚老实的宋邑,始而愕然,继而恍然原来老师心里和嘴里是两回事,嘴里把朱文骂得那么凶,其实心里舍不得他。唉!他叹口无声的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且赶紧把朱文找了回来吧!
但是,他还没有明白,对朱文爱怨各半的淳于意,这时把那一半的爱也化作恨了。他坚决地阻止宋邑,不要去找朱文,并且发誓,从此以后不要看到这个不成才的下流胚。 宋邑无奈,只好想出些话来百般劝慰,而淳于意始终悒郁不欢;天气又热,这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可真是难挨。第二天一早,淳于意一个人凄凄凉凉回阳虚去了。
3
到家是八月初,新凉天气,风味渐佳,而淳于意却无心领略。
不知何时起始,他的脾气变得很暴躁了。敲门敲到第二遍还不见动静,马上就要冒火,正这时候,门内有了回应。
“是谁啊? ”是水边柳下春莺婉转的那种声音,娇而脆,仿佛摔在地上能断成好几截似的。
一听这声音,淳于意的火气,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显现了自离临淄以来第一次才有的笑容,提高了声音答道:“是我。缇萦,快开门!”
开门出来的缇萦,仍然是他想象中那样,羊脂玉般的脸上,嵌着一张淡红色的小嘴和两粒黑亮亮的眼珠,头发似乎刚刚膏沐过,绾着松松的一个高髻,散发着幽幽的香味。 “爹,你怎么这么快就回家了?不是说要在宋二哥那里住上三个月吗? ”缇萦张大着眼,惊喜交集地问,一面从她父亲手里去接药囊。
“你高不高兴? ”
“嗯! ”缇萦重重地点着头,又深深看了一眼,“爹,你瘦了!”
“是吗? ”淳于意摸着女儿的脸,“你倒像是胖了些。 ”
“睡得沉,吃得香,自然该胖啰。别太胖。咦, ”她忽然诧异地四面看看,“阿文呢? ” 就这一问,问得人似乎遍体生寒,做父亲的沉着脸不响。
“爹——” “去唤卫媪来帮着搬行李。 ”淳于意这样说了,转身向车旁走去。
缇萦是极孝顺的,一看这情形,不知出了什么乱子,心里焦忧惊疑,只怕惹起父亲不快,丝毫不敢摆在面上,还勉力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唤出在她家服役多年的卫媪,帮着御者把淳于意的行李搬了进来。
然后,她亲手捧了盥洗用具来,一面伺奉,一面找些话来——这不难,问问一路的见闻,就有扯不断的话头。只是她极谨慎地避免提朱文。
淳于意的心头的阴霾,终于都融化在他女儿的春风般的气息中了。
但是,他也有相对增长的,对女儿的歉疚。
因此,他越发痛恨朱文。他不是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朱文和缇萦,或者可以配成一对。然而这个念头,立即为另一种警惕所掩没了,这个从小失教的小伙子,偏偏才以济恶,就眼前的光景来说,要这么办,是葬送了缇萦的一生。无论如何,要看看再说,而且,无论是在朱文或缇萦面前,都不可透露一点这种意思。
“唉! ”他不由自主深深叹息。
“爹! ”斜着身子,把张粉脸偎依在淳于意肩头的缇萦,嗔怨地说,“为何总是这样不快活?害得我都心里慌慌的。 ”
做父亲的人,疚叹越浓了。他很快地装出笑容来安慰爱女。然而,他生来就是一个不会假装,不懂得如何敷衍别人,所以那龇牙咧嘴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缇萦知道父亲心里有痛苦,不愿让她分担。越是如此,她越想明了。那自然是关于朱文的,自然不是好事。但是,朱文的人呢?连刚才卫媪都在问……
一想到卫媪,她心里有了主意,借故溜到厨下,说了几句话重又回来。 于是蹒跚的卫媪走了来问道:“阿文呢?可是在后面,何时到家?他的食量大,不要把胡饼做少了,不够吃。” “不必管他。 ”淳于意这样回答。卫媪是受了教的,便紧接着又问:“怎么? ”
“你不必问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