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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缇萦》选载
2010-12-08 08:57:44      来源:中国日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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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敢来? ”

“有何不敢?大不了,师父骂我一顿。”

这下是缇萦心里七上八下了。她知道他向来说得出做得到,今天黑夜可来,明天白天为何不可来?真个来了,以后的情形,不堪想象——不是骂一顿所能了事的。

心里一急,不觉冲口而出:“你别来! ”

“为什么? ”

“你别问,只不要来。”

“偏要来。 ”朱文一面说,一面笑了。

这一笑,缇萦恍然大悟,自己已中了计了。原来是想吓他,反叫他吓了自己,这是哪里说起?  经此一来,缇萦也想开了,平时就常受他的摆布,闹急了有一个办法对付,就是不理他,他自会倒过头来央求,好歹要顺从了自己的心意才罢。但是这个万试万灵的办法,此刻却用不上,不理他自然可以,无奈把他气走,有许多话向谁去问?看看斗移星换,此夕相聚的时候,已经不多,收起那些闲白,好好谈些正经吧!

于是,她问了一句最要紧的话:“以后你怎么办呢? ”

这句话叫朱文甚难置答。未到阳虚——或者说,未到淳于家以前,他原就打算好的,把话说清楚,东西交了出去,只要把缇萦了解真相,他就没有遗憾了。然后,海阔天空地,或者西到宛洛,或者南下江浙,去那天下繁华富庶的地方,闯一闯,开一开眼界再说。

但一见缇萦,他觉得那些繁华富庶的地方,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还是在近处先鬼混一阵子,无论如何,能够常常这样来看缇萦,不也很好?当然,这话他不敢贸然出口,怕缇萦笑他空有远游的壮志,能说不能行。所以一直踌躇着。

“怎么呢? ”缇萦蹙着眉说,“你总该有个安顿的地方才行啊! ”

“要找个安顿的地方倒不难,在阳虚,我也有许多朋友。”

“尽是些什么朋友? ”

“上中下三等都有,跟你说了你也不知道。 ”朱文停一下又说,

“我想到大地方去看看。 ”

“嗯! ”缇萦点点头,“大地方长见识,有发展。”

这话在朱文颇感觉意外,他真没有想到,缇萦的心胸倒是开阔。受了这一层鼓舞,他慨然说道:“对!我要到所有的大地方去走走。 ”

“去行医? ”  “行医不能致富。我要做买卖,把齐鲁的好衣料运到别处,别处的好东西运回来。不需几个来回,就可以站稳脚步。当然, ”朱文咽了口唾沫又说,“做买卖要本金,这——”

听得津津有味的缇萦,见他戛然而止,忍不住追问:“你怎么不说下去?”  朱文不便再说下去了。他要用各种方法弄钱,而那些方法,在缇萦是从未听见过,更无从想象的,说出来会使她不安,还是不说的好。

因此,他随口撒了个谎:“有人会借本金给我。 ”

“谁呀? ”  “当然是富家豪门……”

“你别再玩那套花样了! ”缇萦打断他的话说。这当然是指伟家那重公案。朱文笑笑不响,然后又把话题扯到缇萦身上,他问她的近况,也问了卫媪。就这样直到鸡鸣一声,才迫得他们分手。  “明天,不,今天晚上我再来。”临走时,朱文订下了后约。  缇萦未做声,他也不须她表示同意与拒绝,悄悄走了。

这一走,给缇萦留下的感觉,是她所未经历过的。她觉得这个世界待她太好了,油然而生感激涕零之念。她也觉得心有些乱,可想的事太多,使她应接不暇。此外,还有一阵阵莫可究诘的兴奋,似乎按捺不住,要把她连身子一起带上天去。

等这些感觉稍稍平静,她才能回想起,朱文也常常随着父亲一起去诊病,穷乡僻壤,来往不便,一去总是三五天;远则像临淄这些地方,两三个月的逗留,也不足为奇。然而那些没有朱文的日子,至多不过稍觉寂寞而已,何以今夕的重逢又别,小小的心坎中,会掀起如此的波澜 !

人,真是猜不透,想不懂 !她幽幽地叹口气自语。偶尔抬眼一望,窗外曙色已透;心头一凛,她对自己说:“了不得了,快睡一会儿吧 !”

说也奇怪,只一想到该睡了,顿觉双眼涩重,头一着枕,便即迷糊。到再醒来时,但闻笑语喧阗,缇萦还未完全清醒,急切间不辨何事。

定一定神才听出究竟,是左右邻里,得知淳于意远游还乡,特来相访。此时,正是主人送客出门。

“怎的不见缇萦? ”问的人声音苍老,缇萦知道是左邻鬓眉皆白的庞公。  “还睡着。 ”这是她父亲的声音,笑着在说,“越来越娇懒,怕的是叫我宠坏了。”

“可别说这话! ”庞公是不以为然的语气,“缇萦,娇则有余,这‘懒’字嘛,怎么也说不上。我看——莫不是病了? ”

缇萦听到这里,脸上发炙。抬眼看时,南窗外,淡金色的秋阳,斜斜穿过,更觉心惊!这么晚了还不起身,是闺门中极失礼的事,而邻居庞公,犹在夸奖,岂不叫人羞惭?  都已坐起来了,想想实在难为情,重又睡下,索性照庞公的话,装病倒是晏起的绝好托词。念头刚刚转完,听得脚步声近,是父亲来了。缇萦心里发慌,赶紧翻个身,将眼闭上。

“缇萦,缇萦。”

缇萦不即回答,等淳于意叫到第三声,才翻身揉眼,装作刚醒的神气。

“来! ”做父亲的侧身坐了下来,慈爱地说,“把手给我! ”

这是干什么?缇萦稍微想一下,便即明白,是要给自己看脉。父亲两指决生死,无病装病,怎瞒得过他?此计不成,万分无奈,只笑着不肯伸出手来。

淳于意却没有注意她为何而笑——缇萦见了他,总是笑的;伸手把她的脸拨向亮处,细细端详了一番,欣慰而又诧异地说:“你没有病!”  “好端端的,谁说我有病?”说着,缇萦一仰身子坐了起来。

淳于意随手取了件衣服为她披上,同时说道:“你睡到这时候不起身,怕的是病了。还好,没有病。可是——”  “爹!

”缇萦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话,不容他说完,所以抢着打断,“你请吧!待我起身。 ”

“好! ”淳于意起身走了。

缇萦可又上了心事。装病不成,晏起得有个理由,除了卧疾以外,她长到十四岁,从未这么晚起来过,这理由真还不好找。

 

就这时,卫媪提着一铜壶水来供她盥洗。缇萦觉得脸讪讪的,好不对劲。看卫媪却是似笑不笑,神情可怪。她深知她年纪虽大,步履蹒跚,看似衰颓,其实遇事精明,腹中另有阳秋,只不过有些装聋作哑。因此,见了她此时的神情,越觉不安。

卫媪一面替缇萦绾髻,一面就问:“你可知道,一早来看了你三四遍?”  “不知道。 ”缇萦有些嗔怪她,“你为何早不喊醒我? ”

“要醒早该醒了!既然想睡,我唤醒你做甚?”

这是话中有话,缇萦不敢做声。再看到铜镜中映出卫媪的诡秘的笑容,越发觉得像是被人拿住了短处似的,双颊飞红,益加妩媚。

“今天倒是省了胭脂了! ”卫媪索性拿她取笑了。

缇萦又羞又恼,只是素性柔顺,从不知恶言向人,所以在心里越气得苦。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太傻,卫媪亲如祖母,无话不谈,有了疑难,正该向她求计,才是办法。  于是她故意娇嗔:“你可是老悖悔了!尽说些疯话。 ”

“疯话倒是疯话,只不与你父亲说。”

话说得这等露骨,缇萦想装糊涂也不能。不过,如说卫媪会发现朱文,在她总觉得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这一来,更有些好奇,就越发想揭开底蕴了。

想到即行。她猛地扭转头来,“你说,”

问道:宵来曾看见了些什么?

这一扭不要紧,把卫媪刚替她绾成了待加玉钗的髻,整个儿抖散,气得卫媪在她背上拍了一掌,恨声说道:“你看你!白费了我半天工夫。”  缇萦却不在乎,索性用手一掠,掠直了,把发梢撩在手里,放在嘴上咬着,一面用鼓得圆圆的眼,斜瞟着卫媪:“说嘛 !快说!快说! ”

“还用我说吗? ”卫媪没好气地回答。

“你不说我说。是——”缇萦到底没有好意思说,娇羞地笑了。

这可叫卫媪得理不让人了:“你怎的不说?”她故意吓缇萦,“看还想我替你瞒着。”

就这一句话,正好让缇萦得到一个撒娇的机会:她一头扎在卫媪怀里,只是“我不要,我不要”地不依不饶,却不知她不要的是什么。

只此片刻,就是卫媪最大的安慰了。无儿无女的她,在淳于意家二十年,不仅缇萦,连她的四个姐姐,都是卫媪一手料理大的。如今一个个都嫁了,只剩下一个缇萦,承受了她的差不多全部的感情,而唯一的报酬,就是缇萦这样跟她亲热。

于是骂着,笑着,说了她的宵来所见。朱文只是提防着淳于意,不道另有个一到后半夜就无法再睡的卫媪,在冷眼旁观。当然,她也喜欢朱文的,当时绝不会做任何杀风景的事。

听完了她的话,缇萦的胆子又大了些。她有了倚恃,而且是个十分有力的倚恃。但却不便说什么,只把朱文送她的那件绣襦取出来给卫媪看。

这也是她自己第一次能够细细欣赏这件绣襦的质料、颜色、花样。一老一少,有了一个谈不完的话题,都沉溺在女人特有的对衣饰的兴趣中。一声咳嗽,吓坏了缇萦,胡乱将绣襦塞在卫媪的裙幅下面,转过脸去,对镜敷粉。卫媪却是镇静得很,一面替她绾髻,一面轻轻在她耳边说道:“别慌张,一切有我。”

淳于意是等着缇萦有话要问,久不见人,等得不耐烦了,自己走过来看。女儿在梳妆,不便进去,站在厢房门口不满地说:“我到临淄去了一个月,家里似乎反常了!”

缇萦心里不安,赶紧连声答应:“我快好了,我快好了!”

“别动! ”卫媪却不拿他的话当回事,“时候还早,忙什么。”

“时候可是不早了。 ”淳于意在外面接口。

“难得次把晚了些,也不打紧。”一个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

淳于意语塞,而且有些生气。“卫媪, ”他皱眉着说,“你心里可是有什么不痛快?”  “对了,是有些。”

“为了什么? ”

“为了阿文。 ”

缇萦听到这里,大吃一惊,越发悬起了心静听,听得父亲诧异地问:“阿文?这我倒不明白。 ”  “你自然不明白,你又不要劈柴,你又不要汲水,还有许多跑腿的杂差,一概都不敢劳你过问,你自然不明白了。”

原来为此!淳于意倒为她深感不安。这么大年纪,怎能做这些费气力的粗事?看来应该买个童仆才好。

他还在转着念头,卫媪却又开了口:“昨夜我跟阿萦几乎谈了一夜。”她说,“别的倒都还好办,只是你从此出门行医,少个得力帮手,叫阿萦好不放心。”

无影无踪的谎言,亏她说得活灵活现,缇萦先在心里好笑,真个匪夷所思,转念想一想,可真算服了卫媪了——就那么几句话,轻轻易易地掩饰了她的晏起,而且把她说得越发孝心可嘉,这使得缇萦的脸,再度发热。

从铜镜里看去,父亲的影子消失了。没有任何表示,即表示卫媪的话发生了力量。缇萦在想,父亲会有许多事可思考。  “好了。 ”卫媪不动声色地说 ,“你没事了! ”

缇萦把头扭了过来,看着卫媪笑着,“你成了个老精怪,”她顽皮

地拿手指点点 ,“亏你怎么想来的? ”

“原是你父亲不对。阿文怎么样不好,也不能把他赶出门去。 ”卫媪加重了语气说 ,“我是有些不痛快,故意说那么几句话,叫他心里难过难过。”

“可是,爹爹——”缇萦勉强想出句话为父亲辩护,“也有爹爹的难处。”

“我看你倒为难了。最好一颗心成两半,一半给你父亲,还有一半给阿文。”

这话说得玄妙!缇萦很有兴味地想着,她想的是,自己是不是如卫媪所说,心目中一共只有两个人:一个爹爹,一个阿文?

“不! ”她直觉地说 ,“我心里还有你。 ”卫媪枯皱的老脸有舒展之色,“总算难得还有我! ”卫媪先是“若有憾焉”的语气,然后真个儿凄凉的声音了:“我!我算你的什么?一个是你的爹爹,一个是你将来——”

 “‘将来’什么? ”缇萦把眼鼓得大大地问。卫媪细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是真的不解,便不好说破,叹口气说:“唉,我也有过你这样的日子,一晃五十年了!”

这又是什么感慨?缇萦越来越糊涂 .但看卫媪心情不好,情愿纳闷,不肯追问。等晨妆完毕,在厨下帮着卫媪整治肴果,一直到午食时,才又见着了她父亲。  饭罢闲坐,淳于意对沐在秋阳中的缇萦问道:“卫媪又跟你说了些什么?”

卫媪说的话,怎能与父亲说?缇萦不得不撒个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觉得家里还少个人照应。”

“我懂她的意思。 ”淳于意说,“她是想我再把阿文找回来。 ”

缇萦的心跳了 !能把阿文找回来,那才真是叫人喜出望外。但她不敢接话,只格外用心听着。  “然而,办不到 !”

缇萦暗地里抽一口冷气,依然不敢接话。

“我平生不受人挟制。难道真非阿文不行吗?我不相信。明天我到市上去买个童仆,只要忠厚老成,粗鲁一些不妨,反正能帮卫媪汲水、劈柴就行了。至于我, ”淳于意扶着女儿的肩头说,“你不必替我担心;还没有到可以称‘老’的时候,不必要什么帮手。”  “是! ”缇萦点点头说,“我也可以帮着爹,料理些轻便容易的医药。”

“对了! ”淳于意欣然同意,“你心细,聪明,性子也温柔,等我稍闲一闲,教你学小儿医。”

谈到医,淳于意的兴致就来了。家里多的是医书,堆置得很乱,趁此好天,且又无事,不妨整理一番,顺便也好把宜于缇萦读的书,理了出来。

在缇萦,只要是她父亲所乐于做的事,她也无不起劲,父女俩打开那间堆书的屋子,把尘封日久的简册,一一拂拭,分别归类,直到黄昏日落,方才歇手,但所有的医籍,也不过整理一小半。

就这样,把这父女俩都已累得腰背酸疼——竹册木简,到底不能算是轻便之物。“如果阿文在就好了。 ”父女俩都是这样想,但谁也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等晚食已罢,淳于意照例要饮一种椟叶烹熬的汁— —又名“苦茶”,饮了可以消食。这烹“苦茶”的工作,本来“有事弟子服其劳”,是朱文的例行差使,现在自然由缇萦来承乏,她到灶下取了红炭,就在廊下架炉烹煮。水还未滚,卫媪已涤了食器,收容厨下,换了件

干净布袄,走了来唤缇萦一起去“会烛”。

“今夜我不去了吧! ”缇萦轻声答道,“丢下爹爹一个人在家,冷冷清清的,可不大好。”  声音虽低,淳于意在里面已经听见了。他很明了,坊巷中妇女聚在一起夜织,表面上的理由是可省烛火,而且在纺织的技术上,得以互相观摩,其实是一种娱乐,彼此相聚,谈论新闻,这对于整天操作家务,像卫媪这样的人来说,是难得轻松的片刻,而在缇萦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则是唯一可以去与女伴相会的机会。他不愿妨碍她们的这种娱乐,所以未等卫媪开口,先就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莫管我! ”他走出来说,“你们尽管去好了。我今天累得很,要早一些归寝。”

“这样我就更不能去了。 ”缇萦转脸对卫媪说道,“爹爹睡了,无人应门。”  “唉! ”卫媪重重叹口气,“你看,少一个人,多不方便!”

“也不过一两天的不方便。”淳于意接口就说,“明天我就到市上去找个得力的人来帮你。”  这对卫媪是个好消息,但她一愣以后,随即提出反对:“多谢你吧!别替我添麻烦。”  “奇了! ”淳于意大惑不解,“原来少一个人,种种不便,添一个人帮你的忙,怎的反倒是为你添了麻烦?”

“知道添来的人是什么样子?粗手笨脚,凡事不懂,得要我腾出工夫来教导,可不是替我添麻烦?”

“那么你说如何呢? ”淳于意深为不悦,“没有人添人,添了人又添麻烦。生手新来,自然得要教导。否则怎么办?除非把阿文再找回来。 ”

“对了,就是这话。”

淳于意原是一句意存讽刺的话,想不到卫媪坦然承认,这倒叫他毫无办法,只有嘿嘿冷笑。  这下可急坏了缇萦,第一怕父亲生气,其次怕卫媪什么都不在乎,说着说着可能会把朱文的踪迹透露出来。所以急于要来解消这个颇显得甚不融洽的局面。  正好,苦茶烹好了。借了这个机会,把父亲重新又请回屋内。她斟下一盏浓浓的苦茶,用着漆盘盛着,双手捧到淳于意的面前,一面赔着笑说:“爹,什么时候教我读书呀?”  淳于意心里明白,这是有意换个话题,好叫他忘掉卫媪的话。有这样一个明慧可人的孝顺女儿,想想实在得意。可是女儿家,迟早总是人家的人,算起来最多还有四五年的时间得以相聚,一旦出阁,不知自己如何割舍得下?再又想到,年老无子,后头茫茫,那样孤单寂寞的况味,可又怎生消受?

转念到此,万感交集,觉得人生实在无味,捧着那盏苦茶,再也无法入口。  看他脸上那凄然的颜色,缇萦异常不安。“爹! ”她问,“你在想什么?”  “想我自己, ”淳于意摇摇头说,“做人,真比这苦茶还苦!”

怎么说这话?缇萦为了安慰父亲,不能不反对父亲的看法,

“谁谓苦茶,其甘如荠! ”她念了《毛诗•谷风》上的这两句话,作为答复。

念得好熟的诗经!淳于意顿时一解愁颜,但也还有余剩的感慨,他执着缇萦的手说:“你要是个男儿就好了! ”

缇萦最怕她父亲提起这句话。天下什么事都有办法,就只不能化女为男。但是,“男女有什么分别呢? ”她这样怀疑地问,“爹就当我是个男儿好了 !”

“傻话, ”淳于意笑道,“我当你是个男儿没有用。‘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我不能永远把你留在我身边。”

“为何不能? ”做女儿的大声反问,“我不嫁,侍奉爹一辈子。”  “真是我的孝顺女儿! ”淳于意觉得异常安慰,也念着那两句古诗说,“谁谓茶苦,其甘如荠,苦中回甘,人生总也还有值得去细细品味的地方。”

对父亲的话,缇萦十分听得懂,但夸奖的语气,是显得很明白的,所以她也得意地笑了。  “卫媪呢? ”淳于意忽然间问说。

“想来是‘会烛’去了。”缇萦又说,“爹,你如果累了,请安歇吧!我守着,替她应门。”  “不!我又不觉得累,这样说话很好。”

于是父女俩闲谈着,直到卫媪回家,方才散去,各自归寝。缇萦回到自己屋内,陡起一种莫名的兴奋——她想到了朱文。他说过今夜还要来,不多一会儿又可以见面了。  就这时,听得有人在叩窗户。她又喜又惊,莫非朱文这么早就来了?这胆子可太大了些。一面这样想,一面疾步走向北窗,一瞥之下,不禁自笑,哪里是朱文,是卫媪。  “李吾要我捎个口信给你,叫你明天上午务必到她家去一趟,她有要紧话跟你说。”  李吾是坊巷中的女娃,与缇萦是闺中密友。“李吾会有什么要紧话呢?”她困惑地问。  “谁知道! ”卫媪是颇不以李吾为然的神气,“她问了你好几遍,说怎的不来会烛。我问她何事,她怎么也不肯说。鬼鬼祟祟,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她哥哥是个出了名的无赖,你可当心些 !”  “嗯。 ”缇萦深深点头,“我知道的。 ”

“你父亲跟你说了些什么? ”卫媪又问,“可曾提到朱文? ”

“没有。 ”

“我真也不懂他什么意思!难道真个铁了心?我这样子三番两次地说,他还是不肯让阿文回来?”  缇萦不答,实在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明天跟你父亲说,他要到市上去买个童仆回来,这个念头,休再提起。”

“为什么呢? ”缇萦诧异地问,“爹爹是一番好意。 ”

“难道我不是一番好意? ”卫媪数着手指头说,“第一,有那伶俐识得眼眉高低的童仆,给豪富大富买了去,可以行贾做工,为主人家牟利,我们家买了来汲水、劈柴,岂不是践了好材料?再说,像这样的童仆,身价不低,我也不愿你父亲多花钱。若说弄个不费什么钱的笨货,只会吃饭,不会做事,那不是来帮我,倒是来惹我生气。何苦来哉?这是一。”

“嗯。还有呢? ”

“还有二,是为了阿文。”

卫媪没有再加解释。这与朱文有何相干?缇萦想不明白,便即问道:“何以说是为了阿文? ”  “这都不懂吗?我要为阿文留下余地。你想想看,真的买了个童仆来,我还能说什么?我要抓住个题目才好说文章,三天两头做不方便,说少个人做事,说阿文在这里就好了。你父亲叫我吵得烦了,就说:算了,算了,把阿文去找回来。那不就正中下怀吗?”

六十多岁的卫媪,词锋流利,语气生动,说得十分有趣,缇萦她逗得咯咯地笑个不停。  “去睡吧! ”卫媪特地叮嘱,“明天早些起身。别再像今天这样——纵使你父亲宠你不说,传到左右邻居,会叫人笑话。”

“嗯! ”缇萦乖乖地答应着。

“只怕今夜阿文还会来。你告诉他,不可如此大胆。律禁夜行,又是深夜跳墙,叫官府逮住了,一定当盗贼治罪,割鼻子砍手的,听着都叫人害怕!”

卫媪说完,只管自己回卧室去了。缇萦可是大大地上了心事,听她父亲讲过,历代都以捕窃盗为治国的急务,汉朝律例,盗牛马都有死罪的可能。即或逃得一死,肉刑可是决计逃不掉的,且不说“刖刑”断手足,“劓刑”割鼻子,就算是最轻的“墨刑”,在额上制字涂墨,自己先挂个幌子,告诉人“我是罪犯”!这是叫人怎么受得了?

转念到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你该知道夜行犯禁,千万不要来! ”她不断地在心里说。同时默默地在打算,如果朱文真的来了,一定要留住他,反正卫媪已经尽知底蕴,叫朱文到她屋里躲一晚,天明再走,就不至于出乱子了。

有事在心,哪里能够睡得安稳?这一夜魂梦皆惊,狗吠猫叫,都能吓出她一身冷汗。到后半夜,听得父亲起身出屋,再又回来,闭门复睡,而朱文到这个时候却不见踪影,难道真的,自己所望的,他也知道夜行犯禁,不敢来吗?

不会的!朱文不是那种谨饬的人。他向来敢作敢为,言而有信,说来一定来。那么,到此刻不来——  再往下一想,缇萦顿觉轰的一声,魂灵儿出了窍,霎时间手足冰冷,几乎昏厥。一定是叫官府当盗贼捕了去了!那怎么得了!于是,耳中所闻,是朱文被刑的哀呼;目中所见,是朱文断肢的惨状,天旋地转,幻象纷呈,逼得她心跳气喘,额上冷汗涔涔。朱文到底怎么样了?非要立刻弄个明白不可!

然而,从何处去弄个明白呢?她想到了卫媪,毫不迟疑地起身披衣,摸索着出了西厢,开了堂屋的门,一直往后院奔去。

卫媪的卧室在厨房旁边。老年人畏寒,八月初的天气,门窗都已关得实腾腾的,缇萦举起抖颤的手叩门,“卫媪,”同时不断地喊:卫媪!

由于怕惊醒了父亲,她的叩门及喊叫,声音都极轻,因此,隔了好久,才能把卫媪叫醒,她在里面讶然问道:“谁啊?可是阿文? ”

“不是,是我。你快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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