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他忽然想到了夜来所见,于是毫不考虑地说:“宋二哥,昨夜我看到了彗星。”
“别胡说! ”几乎连阿文的话都未听完,宋邑就这样大声叱责,“太平天下,哪来的彗星? ”阿文没有想到他所得到的答复是如此。但也由于宋邑的反应,他才明白,有没有彗星是一回事,能不能谈发现彗星又是一回事,但是,他觉得这世俗之见,应该不存于他们同门之间,真的真,假的假,他应该再说一遍,让宋邑知道他绝非“胡说”。
于是,他浅笑一笑,平静地说:“我相信你,我也相信我的眼睛。昨夜,夜很深了,我看见彗星。 ”他举起手来,很有劲地在空中一划,“就这样,从东面到西面,好亮的一条光,尾巴散着,像把扫帚,眨眨眼就看不见了。”
宋邑也是看见过彗星的,承认他说得不错。但是,这个小师弟的鬼花样多,总叫他不能放心,所以有保留地沉默着。
“无怪乎我今天要倒霉! ”阿文又说,“这颗不祥的彗星,必是应在我的身上。”
这一说,宋邑可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呸!人间的师王将相,才上应星宿。你算个什么东西?”这样笑骂着,他忽又意识到虽是玩笑,可也太不客气了,于是换了一种语气,一叠声地说:“走,走!去穿衣服,等老师一回来好吃午饭。”
“哪里还吃得下午饭?唉! ”阿文摇摇头,一脸的无奈。
这叫宋邑不能不诧异。在他的印象中,他的这个小师弟精力充沛,心胸开阔,而且刁钻古怪,专门想些异样的主意,从不知人间忧患哀愁以及不能应用的难题,那么,他所叹的这口气,是从何来的呢? 他还未开口,阿文却又说了:“不但我,只怕师父也吃不下午饭。” 越说越奇了:“为什么? ”
“师父一定气饱了。 ” “气谁? ” “还有谁? ”阿文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你看着好了,师父回来,要大发脾气,骂人骂得昏天黑地。”
宋邑这时才省悟,阿文从一进门到此刻,言语态度,诸多可疑之处,其中必有蹊跷,于是神色严重地问道:“你又闯了什么祸!快说与我听 !” 阿文不响,忧思怏怏地乱转着他那双灵活的眼珠。
“说呀! ” “二哥! ”阿文答非所问地说,“我拜托你帮我一个忙,回头你附和着师父骂我,要比师父还骂得凶。”
“这……这是何意? ”
“为了替师父消气,且让我少挨几句师父的骂。”
看样子他闯的祸还不小,宋邑越发不放心:“你到底在外面干下了什么荒唐行径?倒是先说一说,也好让我心里有个数啊!”
“回头你就知道了,保管你听了也会双脚乱跳。”
如此惫懒,真叫宋邑啼笑皆非。还要再说什么时,只听蹄声嘚嘚,仿佛是老师回来了。宋邑抢先迎了出去;阿文愣了一会儿,终于也跟了在他身后。 果然是淳于意,面凝严霜,一语不发,径自向自己屋中走去。
这样子连宋邑也有些害怕,他用眼色止住了畏缩如鼠的阿文,跟着淳于意到了屋内,才悄悄问道:“伟家的小儿症如何? ”
“原是轻症……”淳于意的语气未完,却不知道还有句什么话未说出来。
由于气氛的沉闷,更觉得屋子里热得要令人窒息似的。宋邑把能开启的门窗,尽皆打开,向淳于意轻轻挥扇,含蓄地劝道:“老师请先宽宽衣,也宽宽心。我替老师备了烧肉、炙鱼,日长无事,慢慢喝酒吧!”
“我不想饮酒。 ”淳于意摇摇手,“你先去吃饮。吃了来,我有话说。”
25
这话,自然是关于阿文的,不弄个明白,宋邑一样也是食不下咽,于是答道:“那就请老师此刻吩咐。 ”
“朱文不可救药了! ”
一开口便不妙,老师对阿文的称呼都改了,这连名带姓的叫法,显然不拿阿文当自己人看待。宋邑心里七上八下,觉得必须拦着老师,不让他说出什么决裂的话来,但等想到,却已晚了。
“我决意‘破门’。”淳于意平静地说。一个字,一个字极其清楚而坚决,听得出这个主意已在他心里不知盘算了多少遍。
“这,这,这是,”宋邑结结巴巴地说,“为了什么?惹老师生这么大的气。”
“我不生气。犯得着为他生气吗? ”淳于意话是如此说,脸上却是无法掩抑的惨淡悲痛的颜色,“自从他十岁为我收容,至今整整六年之中,我不是没有管教他,耳提面命,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却不知道他天性甘于下流,从小养成的种种恶习,丝毫不改。撒谎不用打腹稿,你不知道他哪一句话是真的。我算是怕了他,趁早断了关系,将来还少受些累。”
淳于意的情绪,终于开始激动,他喘着气,断断续续地把朱文的荒唐无状,整个儿揭穿。原来伟家小儿只不过长了个无足为奇的疖子。富贵人家不免把病痛看得重了些,加以宠爱幼子,就越显得张皇失措。朱文一看这情形,起了不良之心,特意把症状说得凶险非凡,又说用的药料如何珍贵。伟家听是“仓公”——齐鲁之间对淳于意的尊称——的学生所说,自是深信不疑,等诊完了病,把他奉为上宾,进觞行炙,说了多少感谢的话,送上一笔丰厚的酬金,朱文吃了喝了拿了,意犹未足,还跟主人要了一块“貊炙”。 “你看他那个贪念! ”淳于意咬牙切齿地说,“最可恨的是,他为了要证明如他所说的症状如何凶险,竟替伟家小儿,敷了溃烂的药——这是要弄出一个险症来,好慢慢勒索。你看他医德何在?天良何在?”
这太可恶!宋邑也恨不得把朱文狠狠揍一顿。他想:真莫怪老师生气,不过逐出门墙,处置似乎太严厉了。正在这样琢磨着用什么话来转圜时,淳于意却开口了,“你看看他的药囊,还存着多少钱?取出来给人家送回去。”他这样告诫宋邑,“尽管伟家富不在乎,在我们,不该得的钱,不可妄取锱铢。”
宋邑答应一声,随即站起身来,开启朱文的药囊,刚捧在手中,只听得一声大喝:“别打开! ”随即闯进一条高大的身影来。
宋邑吓一大跳,药囊失手坠地,软软地飘出一样东西,使他眼前一亮,拾起来细看,是一件紫色绮罗绣白花的短襦,在明亮的光影下,显得格外冶艳。
他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但只看一看僵立在那里的朱文,咬紧嘴唇,一脸要哭的神色,便即明白,他从伟家弄来的钱,原来花在这件珍贵的绣襦上面了。
淳于意的脸色越发难看,他用冷得如寒铁似的声音说:“你看到了没有?如此妖冶的衣服!为谁买的?可不是为击筑吹笙的娼家吗?哼,十六岁的乳臭小儿,又饮酒,又宿娼……”
“娼”字还未出口,朱文仰脸出声:“不是 !”说了这两个字,却又紧闭了嘴,仿佛受了绝大的侮辱和委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