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长卿一面想,一面指着东阁说,“就在那里。那天是我宴客,有建公,也有令师。令师远远望见建公,定睛看了一看,走过来问他,这几天可是腰痛,俯仰不便?建公大为惊奇,他正是腰痛——建公家米仓门前有个石台,少年子弟常常拿它作练膂力之用。一天建公经过,童心忽起,自不量力,也要举它一举,不想用力太过闪了腰,竟连小溲都很困难了。令师听他说了病因,当时就处方抓药,我叫人煎好了让宋公服下,不多片刻,小溲大畅,在我这里,痛饮尽欢而去。十八天以后,腰痛也痊愈了。真是神乎其技!至今建公每一提起来,对令师感激之意,溢于言表。”
这个故事为唐安和宋邑带来了极大的兴奋。然而不巧的是,宋建不在临淄,为他的儿子营谋“常侍郎”的官职,此刻在长安— —家财满五百万,得上疏皇帝,自请宿卫,成为天子的侍从近臣,官名“常侍郎”,通称“郎官”——还有些日子才得回来。黄长卿作了许诺,但等宋建一回临淄,立即为他们安排面谈的机会。
显然,这通简札,就是黄长卿在践履他的诺言,所以唐安也收到了同样的简札。到了那一天近午时分,宋邑摆脱了生日盈门的宾客,与唐安准时赴约。
唐安自然见过宋建,宋邑却是初识,但以同姓的缘故,宋建对他格外亲和,把酒促膝,一见如故。谈到淳于意的事,不必他们说什么,宋建先就表示了特殊的关切。
“若是我在临淄,就不会有此麻烦。 ”宋建一开口就这样说,“我在长安勾留了半年,大前天才到家。昨天黄公来看我,方始备闻其事,我已经跟太傅谈过了。”
“哦! ”宋邑身子往前一伸,睁大眼问道,“原来宗长跟太傅见过了,不知结果如何?” “
唉! ”宋建叹气说,“总之,太晚了些。只怕我帮不上忙。”
态度语气,都叫人失望,唐安和宋邑瞠目相对,不发一语。
做主人的黄长卿,却不似宋建那样悲观:“建公,话不是这么说。你先把太傅的态度,告诉他们两位。”
“太傅对仓公,确是有些成见。 ”宋建微微皱着眉说,“倘或事先有我解释,情形自然会好得多。现在所为难者,既已上奏,就太傅也无能为力。他总不能出尔反尔,另上一奏,说以前的奏劾,不尽不实,是不是呢?”
“当然。 ”唐安和宋邑,异口同声地回答。
“因为太傅表示,如何处置,权在朝廷,他也无能为力。那就全要看仓公自己的造化了。”
“这,这是怎么说?”宋邑方在嗫嚅着,唐安却已喜形于色,捧着一爵酒,离席而起,跪向宋建面前,置酒下拜:“就如此,便已深感大德。非言可喻,敬借主人的旨酒,祝公长寿!” 说罢,饮干了酒,将酒爵向一倾,内中涓滴无余——这是所谓
“举白”,为敬酒最恭敬的礼节——宋建虽为贵人,并不倨傲,所以唐安替他斟酒时,也避席伏身,尽礼答报。 转过身来,唐安又为主人行酒,其次再到宋邑。一巡酒毕,回到席上,他重拾话题,向宋建提出请求:“阳虚侯亦如建公,爱护家师,允承等朝廷诏书到了,若有任何处置,一力担当。但断狱免罪,总得有个依据,那时如果行文到齐国来查询案情,还求建公从中斡旋。”
“这何消说得?我自然会托太傅,轻描淡写,含糊答复,好让阳虚侯替令师开脱。” 他们这一番问答,宋邑听在耳中,才知道自己问得多余,宋建说“帮不上忙”,其实帮的忙还真不小。
因此,为了表达敬意,宋邑也离席自宋建开始,行了一巡酒。
正事算是谈完了,大家都还要听听京城的新闻。宋建本来健谈,在长安半年的勾留,见闻亦复不少,随便扯上一个话题,就滔滔不绝了。但不管是豪门秘辛,或者里巷琐闻,谈来谈去,总是归结到颂扬圣德。有些是煌煌诏令,颁行天下,无不知道的,譬如大赦、减税之类;有些却是皇帝的“家务”,只有天子脚下的人,才能略得传闻,譬如惠帝后宫,曾经为吕太后娘家子弟所秽乱的许多美人,当今皇帝都把他们放出宫来,叫亲属领了回去另行婚嫁。
“这也是去年的事。 ”宋建不胜赞叹地说,“光是去年一年,皇帝的许多德政,就叫人终生感戴不尽。”
“是呀, ”宋邑接着他的话说,“去年取消‘关传’,普天下自由往来,真是亘古未有的盛事。两度往来阳虚,说走就走,痛快极了。倘照从前,出境过关,先要领‘关传’,手继烦琐,一两个月不得到手,若有什么急要之事,就给耽误完了。”
“皇帝务便民,只是官吏奉诏不谨。有些是玩忽功令,有些是私心自用。此为国之大患。”
对于黄长卿的感慨,宋邑完全同意,他的心最热,想法比较单纯,所以不解地问道:“这些奉诏不谨的情形,难道皇帝就不知道吗?”
“英明天子,怎会不知道? ”于是黄长卿朗朗念着去年所颁的一通诏书: “‘吾诏书数下,岁劝民种树,而功未兴,是奉吾诏不勤,面劝民不明也。’”
“既如此,官吏又何敢疏忽?”
“或者是皇帝仁慈,总希望官吏自己醒悟,不肯轻加刑诛的缘故。” 举座都以宋建见解为然,反倒是他本人,又有异议。他说他在长安,曾与许多学者往来,对于治国安天下的道理,颇有不同的看法。如今的潮流是好黄老之术,主张无为而治,以免扰民,安处深宫的窦皇后,就是坚信这个主张的,但也有些学者,认为开国之初,正在大乱之后,而且人民苦于秦法繁苛,所以留侯张良、曲逆侯陈坂他们提倡黄老之术,清静无为,与民休息,自然不错。只是数十年下来,天下太平,就应该更有一番积极的作为,而根本上的做法,是要读诗书,典礼乐,复兴先王之道,就像贾谊《陈政事疏》中所说的那样。
“唉! ”黄长卿突然把宋建正讲得起劲的话头拦住了,“这已死的贾生,不提也罢!” 宋邑不明白黄长卿对名重一时的贾生,何以这样提起名字都讨厌,唐安却是了解的。二十几岁便为皇帝征聘为博士,因为年纪太轻,被称为“贾生”的洛阳贾谊,曾向皇帝进言,力主裁抑藩国的势力,特别是对像齐国这种拥有七十余城的大藩,更要削其封地。他的办法是推恩分封诸王子,总有一天齐国会化整为零,由大变小。所以身为齐国贵戚的黄长卿,对于贾谊会这样深恶痛绝。
宋建虽也是齐王的内亲,但为人十分豁达,所以他的想法与黄长卿不一样。这时只觉得被人打断了兴致,脸上讪讪的有些不对劲。唐安见机,便即大声说道:“讲黄老之术也好,兴先王之道也好,总之,皇帝一再下诏,奖励孝悌,特重农桑,这是人生的大本,奉诏力行,绝无差错。”
亏得他这样一调停,席间的气氛,才又恢复融洽热闹。酒到半酣,宋建拔剑起舞,然后黄长卿也唤出几名浓妆艳抹的家伎,以更番的轻歌曼舞,劝客进酒,直到薄暮方罢,除却量大如海的宋建以外,都已颇有醉意了。
席散客辞,唐安和宋邑拜辞了主人,又特地向宋建郑重致谢。已经出门,将要上车,突然听得宋建在后追了喊道:“两公留步,两公留步 !”
唐安和宋邑都站住了脚,静听他有何话说。
“我想起有个消息,或者于令师大有关系。 ”宋建看了看左右,低声又说,“我在长安,会听说皇帝要召阳虚侯入朝。大概就在最近,可下诏令。”
这一说把他们俩的酒都吓醒了,如果阳虚侯人在长安,而朝廷恰好在这时候下诏治老师的罪,侯府的官员不明究竟,奉诏行事,那就除非天子特赦,再也无法可救老师了。 唐安比较沉着,定定神问道:“王侯皆是五年一朝,大前年阳虚侯朝觐,家师且是随侍了去。于今不足三年,怎的又要入朝呢?”
“皇帝事亲孝,遇下慈,笃于亲谊。阳虚侯是他胞侄,一时想念,召来相见,何足为奇?”
“是,是!”唐安无暇多问,长揖到地,“多承关爱,心感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