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说得如此恳切委婉,淳于意即使心有未安,也不能不领受这番恩德,便即伏身下拜,却让阳庆一伸手挡住了。
“不必如此!各人行其心之所安。”阳庆略停一停又说,“还有句要紧话,你千万记住:可以为贵人治病,不可为贵人侍从。省会我的意思吗?”
“听老师谈了扁鹊的故事,我原来的打算也是不受医官之职,不独免了李醯之类的人忌我。而且我受了老师的成全,也不能仅仅侍奉贵人,我要腾出工夫来治那些非我不能治的病。”
“好极了,好极了! ”阳庆不胜欣赏地称赞,“数百年来,天下之医,盛称‘秦派’,如今看来,‘齐派’要取而代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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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行医十二年了,一直谨守先师之戒。十二年中走遍穷乡僻壤,经我的手得以不死的人,不知凡几?倘或我——”淳于意指着唐安说道,“如你一般,身为王府侍医,无分日夜,听候传唤。这样子,那些非我不治的病人,不都要枉死了吗?”
“听老师这一说,我的主意算是打定了。 ”唐安斩钉截铁地说,“我决计辞出王府。 ” “只怕辞也不容易。 ”宋邑也有牢骚,“凡是贵人无不自私,最好只伺候他一人。”
“这话也不然。 ”淳于意说,“如阳虚侯就是极通达的人,也颇敬重我,又能体谅我的志向,我亦全靠他庇荫,才能免于贵人的羁绊。”
一句话未完,只听堂屋中“哗啦”一声巨响,叫人吓一大跳。作为主人的宋邑,首先起身去探望究竟。
脚还未跨出内室,就看清楚了:一架屏风被撞翻在地,一个高大的青年,正弯着腰把它扶了起来,他身旁地上放着藤编的药囊,药囊上面又放着一个绢包,这时刚好抬起了头,一张英俊而稚气的脸,红得有些异样——那不是撞倒了屏风的羞愧之色,他,是从不知道害羞的。
“阿文! ”宋邑一面走来,一面叫他。
“宋二哥! ”他站直了身子答一声,嘻嘻地笑着,一脸不在乎的神气。 走近了,宋邑闻得他口中的酒味,这才知道了屏风被撞倒的原因,脸一沉,低声喝道:“还不快躲开!老师告诫你多少次了,不准你喝酒,今天又喝醉了回来。快走!老师心里正烦着呢,他不骂你个狗血喷头!”
阿文吐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又笑了。悄悄取起药囊和那个绢包,蹑足退了出去。 “站住! ”
正走到堂屋门口的阿文,一听见身后的声音,不由得一哆嗦。逃不掉了!他这样想着,立刻有了主意,极快地转过身来,放下药囊,捧着那个绢包,满面堆欢地迎了上去。 “师父! ”他跟淳于意的关系,与唐安、宋邑大不相同,所以一直用这样的称呼,“我带了好东西来孝敬你老人家,看!”
一面说,一面解开绢包,里面包着一大块烧羊肉,这是胡地传来的吃法,整口肥羊剥洗干净了,架火烧烤,名为“貊炙”,非豪富之家,不能有此名贵的食物。阿文又精灵,挑的正是腰肋下的肋条肉,肥瘦相间,色香俱胜,不能再好了。
淳于意酷嗜烧羊肉,这时看在眼里,闻在鼻里,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心里恨此徒弟不成才,气得要命,可就是发不出脾气来。唐安和宋邑却都是想笑而不敢。这个小师弟常把老师摆布得啼笑皆非,真是叫人又爱又恨。
阿文不容他们开口,抢着又说了下去:“我知道你老人家一定又要骂我,不守你的规矩,偷着去喝酒。平时该骂,今天有个缘故。今天,师父不是叫我到大贾伟家,去看他小儿子的病吗?伟家主人正在大宴宾客,留我喝酒,我说:师父有命,酒,我是不喝。不过君家的‘貊炙’,我要乞取一块,带回去孝敬师父。伟家主人回答我:‘貊炙’多的是,唯君所欲,但要喝酒,不喝就不能让你割肉。我想想‘貊炙’难得,只好饮下一觥,才割得这么一块肉。”
明知道他的话起码有一半靠不住,却是抓不住他的把柄,淳于意只得算了。宋邑则以正要设法为老师破忧解闷,倒是恰好借此凑兴,留下唐安,陪淳于意小饮,共享“貊炙”。 饮着酒,又谈到了齐王府准备辟淳于意的事。唐安和宋邑已完全了解老师的抱负,异口同声劝他早离临淄为妙。淳于意自己也是如此打算,但不能说走就走,留下那些尚未痊愈的病人不管。
“顾不得那许多了! ”唐安身在王府,深知其间情况的迫切,“我奉劝老师,明天一早,就带着阿文回阳虚吧!这里的病家……”说着,他把视线投向宋邑。
这就不能不叫宋邑自告奋勇了。
“老师! ”他简洁明了地说,“都交给我吧! ”
淳于意沉吟了好一会儿,点点头说:“好!我交代给你。吴家小儿,胸膈烦虑,不思饮食,用‘下气汤’,三服可愈。左邻老者,难于大小溲溺,其病在肾,‘火齐汤’必可见效。” 就这样,淳于意把正在诊治中的几个病人的情势、处方,以及可能的变化和应付的方法,都细细嘱咐了宋邑,一直谈到夜深,方始安排妥帖。
而阿文却是叫苦不迭,且是有苦难言,他完全没有想到有这番意外的变化。
师父带了他到临淄来,原说有三个月的逗留,要等秋凉方回阳虚,现才还不到一个月就要走了;又是说走就走,如此迫促,有许多未了之事,怎能得以抽出工夫来办一办? 手里忙着收拾行李,心里盘算来,盘算去了,总觉得无论如何要争取一天两天的时间,稍稍料理,才能放得下心。
于是他试探着问说:“师父,咱们倒是什么时候走啊?” 正在竹简上用漆书记录诊病心得的淳于意,放下了竹笔,不经意地答道:“天热,只有一早一晚能赶路,明天总来不及了,后天破晓动身吧!”
阿文得到这样一个答复,顿觉浑身轻松,不由得说了句:“这太好了!” “怎么? ”淳于意定睛看着他问。
话中出了漏洞,但也不难解释,“我是不放心伟家小儿。 ”他说,“那小儿颈后的肿疡,聚而不溃。今天我给他敷了药,明天可以破头出脓,还得要给他好好看一看,再多留下些药。”
原来如此。淳于意深为嘉许:“做事是要这样负责才好。你的资质,绝顶聪明,只是从小没有父母,在市井中流浪,沾上了许多恶性,是你的大病,自己的病,自己要知道,我用了多少猛药攻,只可惜收效不大……”
师父又开了教训。这是阿文最痛苦的时候,不可不听,听又听不进去。但这夜还好,夜深人倦,师父没有长篇大论说个不休,略略训了几句便罢手了。
隔着一重方目轻绡的帷帐,里面淳于意已鼾声大起,外面当门而卧的阿文,却是翻来覆去,不能入梦。仰望着迢迢的银河,想到归途,神魂飞越,已归阳虚。快一个月了,他在想……缇萦在家,不知可觉得寂寞?这时在干什么?可也像自己一样,想念着天那一方的远人?不会的!他又对自己说:已是深夜了,何况夜凉如水,一定很舒服地睡着。可不知道有梦否?梦见些什么?是梦中相会,携手笑语吗?于是,恍恍惚惚的,阶下的虫鸣唧唧,都变作缇萦的窃窃私语了。
蓦地里,一颗彗星,曳着长长的光尾,自东而西,划过暗空,转眼消失。这下,把阿文从痴迷的幻景中惊醒过来。彗星不祥,偏偏叫自己看见了,他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厌恶。 睡醒一觉,但他把昨夜的彗星,已忘得无影无踪,心里只惦念着一件大事,急于要去办妥。
这件大事是为缇萦买一件绣襦,那是他随师父离家的时候,私底下许了缇萦的。为了这件绣襦,他不知道到东市去过多少次了。临淄的富庶,四海闻名,商旅辐辏,集中了海内所有的名物,特别是由于“劝女红,极伎巧”的传统,所以享有“冠带衣履天下”的盛名。
“阿缟之饰,锦绣之衣”,所有闺阁中所梦寐以求,他决意要替缇萦买一件最最好的绣襦,于是一次又一次去看,去挑,只等积够了钱去交易。
然而现在是不容他再等了,算一算手头的私蓄,还可以买一件中上等的货色——不能让缇萦穿最最好的衣服,他觉得在她是委屈,在自己是遗憾的,只有在颜色花样上加以挑选,尽力使得缇萦将来能满意,他以为才可以稍减他的歉疚。
因为是这样的打算,在东市所花的工夫就多了,目迷五色,每一件都好,也每一件都不好,最后,总算在旗亭附近的一家铺子里买停当,是一件紫色绮罗、白色丝绣、边缘镶饰深红牙条的短襦,他想象着缇萦穿上它,会显得分外娇俏。 办完了这件大事,他才想起另外一件事关系也不轻。日影近半,得要赶紧去办。
从东市南口出来,向西转过两条街,到了临淄也是通国的巨贾伟家。伟家的屋子,有六百间之多,养着上千的童仆,替他家主人南来北往做买卖。阿文前两次来替伟家的小儿子诊病,都从西面的车门进出,此刻他仍是背着药囊,径投西面。
汗流浃背地跑到了门口,抬头一看,他愣住了。
门内院主系着一匹白马,眉心正中,圆圆一块黑斑。一点不错,是宋家的马,专门拨了给师父代步的。师父在这里?怎么来的?来做什么?这样一路想下来,他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头上似金蝇乱飞,三伏天惊出一身滑腻腻的冷汗。
壮健得如一头豹子似的阿文,此时竟似支持不住了,他扶着门框,站稳了脚,定神细想了一会儿,决定先回宋家看动静再说。
一路上他只希望那匹马是宋邑骑了来的,甚至于幻想着那是另外一匹马,只不过毛片完全相同,才让他受这场虚惊。但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但那就只有寄望在宋邑了——虽然也少不了麻烦,毕竟还好办些。
这个不断在心中默默祷祝的希望,一到家就被砸得粉碎。宋邑好端端在家,一见他就诧异地问说:“你上哪里去了?可曾见着老师?”
一听这话,不问可知,师父千真万确地在伟家。阿文咬一咬牙,准备承担一切,这样,说话反倒从容了,且不答宋邑的话,先问一句:
“师父可是到伟家去了? ” “是啊! ”宋邑大声答道,“刚走不多时,是伟家派人来说,那小儿的病险得很,疡处肿得老高,疼痛非凡,小儿哭得都快抽筋,却不见你去复诊。师父怕出乱子,匆匆骑了马去的。”
阿文听他说完,发了半天呆,“唉,”跌足嗟叹:我早去一步就好了。
“你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
“还不是诊病,先到别家,多耽搁了一会儿。 ”阿文随口搪塞着,不愿再多说,慢慢地踱了开去,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定一定心再说。
心乱如麻,哪里定得下来,加以火辣辣的太阳直逼下来,屋里像蒸笼,越发叫人心烦意躁。他脱了上衣,着条犊鼻裤,走到后院井台边,汲起一桶清凉的井水,高举过顶,夹头夹脑地往下一浇。要这一下,才觉得心里好过些。
就这痛快的刹那,倒又让他吓一跳,“嘿! ”是那种尽可能发生阻止效用的呼喝,阿文赶紧一抹脸上的水渍,张眼来看,正好与宋邑的不以为然的眼色碰个正着。
“宋二哥!你——”
“寒热相激会成病。你在我这里生病倒不要紧,明天随老师回阳虚,在路上病了,不是替老师添麻烦吗? ”说着,宋邑随手取过一大块称为“答布”的粗布,卷作一团,抛了给阿文,然后转身关上了后院的门。
阿文心想,且舒畅一会儿再说。随手一抽,解掉了带子,褪去犊鼻裤,倒又汲了一桶井水,大洗大抹,闹了一阵,才拿那块干“答布”围在腰际,坐在一株蝉唱亢远的大梧桐树下,与宋邑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