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 ”阳虚侯在那些贵族中,算得是个明达爱民的贤侯,懂得她的意思,“你不必怕忌讳!我要你唱民歌,正就是采风问俗,想听听民间的批评。”
“既是这样说法, ”缇萦不必再有所顾,“然则请赐弦鼓! ” “弦鼓”是一种粗卑而为当时所极流行的乐器,俗名“秦汉子”。据说暴秦末年,发戍卒修筑长城,见西域有此乐器,形式简单,易于仿制:用一面小圆兆鼓插一根木条,张数条弦线,就成为圆胴细颈的
“弦鼓”。数十万胼手胝足、牛马不如的奴工,就凭这么一个粗卑的乐器,倾泻了梦里无家、生死茫茫的无穷悲痛。
但是“弦鼓”虽陋,发声却比古雅的琴瑟来得动听。琴瑟的弦托于桐木,声音不免沉闷;而弦鼓蒙以兽皮,发声轻倩华丽,特别是到了缇萦手里,稍稍拨弄,便如闻松流泉,令人心旷神怡。
调好了弦,缇萦放下乐器,向上一顿首,口中轻轻说了三个字:“孤儿行”,然后重拾弦,弹出一片穷愁哀苦之音。锦装绣裹的琴子,一听这前奏的短调,就像咬了一口青梅那样,不由皱起了眉。 缇萦却未看到她的表情,用她那穿云裂帛的嗓子唱道:
孤儿生,孤儿遇生,命当独苦。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头多虱虮,面目多尘土。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上高堂,行趣殿下堂,孤儿泪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来归。手为错,足下无非,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怆欲泪,泪下渫渫,清泪累累。冬无复襦,夏无单衣。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
歌词苦,琴子可真是不忍听了,大声打断:“不要唱了! ”等缇萦停了下来,她又摸着胸口说,“气死我了!这样可恶的兄嫂,就该抓来,杀掉!”
说到“杀掉”,她胸前那只五指细长如玉笋般的手,使劲向外一挥,做了个腰斩弃市的手势,这份认真的神气,把阳虚侯和缇萦都招惹得笑了。
而阳虚侯旋即收敛笑容,望着阴沉沉的天色,若有所思,然后唤来侍从,吩咐去召内史。
琴子和缇萦都觉得异诧,好好地唱着玩着,召唤内史干什么?但既召内史,必有公务,所以她们只默默地看着阳虚侯蹀踱往来的脚步,不敢多说多问去扰乱他。
内史很快地奉召而来,阳虚侯亲自迎了上去,就在门口交谈。
“看这天气,怕要下雪。”他说,“你派人到各处去看看,有那无衣少食的流浪孤儿,你筹划一下,好好收容教养。”
原来召唤内史是为此,缇萦为阳虚侯的仁心所激动,心里一阵阵又酸又甜,十分好过的滋味,看着琴子,带泪而笑,想说什么,却是开不得口。 高傲的琴子,脸扬得更高,矜持地微笑,显得十分满足。
等阳虚侯重新回到他的锦茵上,缇萦才想起自己该有的态度,整一整衣袖,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一面说道:“多谢君侯。真叫我缇萦受宠若惊了!”
看到这两个少女愉悦兴奋、艳如春花的脸色,以及那明亮清澈的大眼中所表露的对他的敬爱,阳虚侯确确实实地发现世间最大的乐事为善,那份心安理得、恬适满足的感觉,在他想来,就做神仙也未必有此乐趣。自觉受了太多的恩惠的缇萦,这时感于要想为阳虚侯做些什么事,心里才能安帖,于是重新把弦鼓抱在怀中,微笑着说道:“我再为君侯和翁主献一番丑。 ”
“好啊! ”阳虚侯欣然拊掌,“你自告奋勇,想来是要把看家本领拿出来了。”
“可别再是那么凄惨的东西。 ”琴子接着又问,“先告诉我,你要唱的是什么?” “不再是穷愁哀苦之音。不过,”缇萦含混地答道,“也不是什么随听随忘的东西。” “这话有意味。 ”阳虚侯格外注意了,“莫非思妇怨女之词? ”
一说破,缇萦却不愿唱了,念头一转,换了主意,随着清清冷冷的弦鼓声,闲闲地道: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这第一段四个叠句,缇萦不费什么,就唱出了应有轻倩流利;她的咬字极其清晰,琴子听得明明白白,插嘴问道:“是七夕词? ”
阳虚侯点一点头,挥手叫她不要扰乱音节,听缇萦接着又唱: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唱到“涕”字,陡然上扬,恍如鹤唳霜空,阳虚侯父女都不觉精神一振,全神贯注地听那激越的歌声驰骋盘旋而下,仿佛如见寒塘鹤影,愈来愈近。那“雨”字是个极低的长腔——听的人都屏闭了呼吸,生怕漏去了一点半点。
正听得出神的时候,弦索一振,又换为舒徐的歌声: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煞尾一字,戛然而止,却有不尽的余意。阳虚侯父女俩还沉醉
在歌声的韵味中,一时都忘了说话。
“不中听!君侯莫怪。 ”缇萦气定神闲地放下了弦鼓。
“啊! ”阳虚侯半闭着眼赞叹,“我国中有如此一副歌喉,在我足以自豪 !”
这样的赞誉,缇萦实在不敢承受,但又无法正面辩解,只好扯着琴子的衣袖,哭笑不得地申诉:“翁主,你看,君侯笑我 !”
琴子不怀好意地笑着,然后低声在她耳边说道:“气你,如果不常来看我,我有办法治你——我撺掇爹爹,把你举荐到长安宫去。”
皇宫?缇萦在心里念着这两个字,就像听人谈海上仙山那样,纵有憧憬,也是极短暂、极模糊的,所以只当琴子在说毫无意义的笑话,报以莞尔而已。
阳虚侯反倒看得严重了:“琴子莫胡说!看吓着了缇萦。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怎能分离?”
于是琴子顽皮地笑了笑,向缇萦说道:“走吧 !我们到后苑去散步,梅花开了没有?” “对了, ”阳虚侯接口也说,“你们到后苑去玩玩。到晚来,派人送缇萦回去。”
缇萦惦念着父亲,而且急于要把好消息带回家去;但阳虚侯既已如此吩咐,同时估量着琴子也绝不会放她走,那就只好先把卫媪打发回去了。
跟琴子说了这个主意,琴子自然赞成,于是叫人把卫媪去唤了来。
“多谢翁主的赏赐 !”卫媪行了礼,又叩头谢赏,然后抬头看着缇萦。
“翁主留我在府里玩,你先回去吧!回头翁主会派人送我。”
“哦 !”卫媪慢吞吞地说道,“等主人回家,我就说翁主派人接了你来玩的。”
这是一个暗示,让缇萦回家见到了淳于意,照此回答。缇萦自然会意,点点头答了一个字: ”
“好!
话说完了,卫媪却仍旧跪伏着,显然地,她在等缇萦一句要紧的话。 当着琴子,实在不便把阳虚侯的决定告诉下人,然而更不便让卫媪这样等着,反令琴子无端生疑,缇萦只好使个眼色,又说:“你告诉宋二哥,我不能回来招待他,请他宽心多饮一杯!”
卫媪听得如此说法,知道所求已遂,但脸上毫无表情,向琴子行礼辞别,带着一大包雪白的吴棉,先回家去了。
自然,她心里是高兴的,也是得意的。手里捏着又轻又软的吴棉,浑然忘却了车外呼啸的西风。
到家可又忙了,一半是兴致好,一半觉得该为宋邑慰劳,她一个人在厨下精心整治了上十品的肴馔,静等宋邑和淳于意回来享用。 薄暮时分,那师徒俩倦游归来了。卫媪先取布巾供他们擦去衣冠的尘土,然后去取热水来让他们洗脸,一个人奔走不暇。这使得淳于意不免奇怪。
“缇萦呢? ”
“侯府里派人来接了去了。翁主留着不放,要晚上才能回来。翁主还赏了东西。”说着,把一大包吴棉取了来,让淳于意过目。
趁这空隙,宋邑避开老师的视线,向卫媪做了个询问的手势。卫媪深深点一点头,宋邑心里也有了数。光是这样,当然还不满足,但苦于找不到一个可以跟她单独谈话的机会,只好暂且抛开。
饮着酒,享用着卫媪所准备的盛馔,淳于意和宋邑闲谈着这一天游览的经过见闻,倒也颇不寂寞。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突然听得街巷中车声辘辘,蹄声嘚嘚,由隐而显,终于停了下来,似乎是什么贵人驾临在附近。
淳于意方在微微诧异之际,正在上食的卫媪,说了句:“必是阿萦回来了。”便即放下食盘,匆匆迎了出去。
果然,启门的声响过后,就听见了缇萦的娇笑,然后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口出现了绿色的倩影,尚未进门,便亟亟地叫一声:“爹! ”
淳于意不答,先满引一觞,才向门口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