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喝着闷酒,最容易醉人,等缇萦发觉不妙,想要再拦阻时,淳于意已呕吐得满席狼藉了。 于是缇萦把卫媪唤了来,加上宋邑帮忙,把大醉的淳于意扶到卧室,沉沉睡下。收拾残肴果核,清扫一净,缇萦又焚了一炉香,祛除秽气。然后分席落座,趁淳于意鼾声如雷的这一刻,正好细问缇萦谒见阳虚侯的详细经过。
“我是在箭圃谒见阳虚侯的——”
由这一句话开头,缇萦细叙了她的得意经历。可以令人兴奋的话太多,似乎都挤在喉头,争先恐后地要跳出来,所以显得杂乱而无条理;加上她的说话太急而娇喘和自觉有趣的忍俊不禁,越发把声音弄得模糊不清。然而宋邑和卫媪都不忍打断她的话题要她重说一遍,他们也都像她一样,一直都是不自知地挂着笑容,觉得世间再没有比缇萦所说的故事更有趣的。
等缇萦把话说完,宋邑和卫媪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阳虚侯的决定,确是他们所意料不到的。因此,他们需要在心里认真地估量一番,看看是不是妥善可行。
这使得缇萦奇怪了。“怎么? ”她的笑容显得有些勉强了,“可是有什么疑问?” “没有,没有! ”宋邑赶紧答道,“我只是在想,阳虚侯何以肯这样帮忙——老实说,照他的办法,是担着极大的关系的。”
“这倒不须愁得。 ”卫媪接口,用缓慢而着实的语气说,“阳虚侯跟主人家的交情不同,这份关系,他是肯担的。” 这一说,宋邑释然于怀,欣慰地说:“这就不碍了,老师一定可以免祸了,不管朝廷如何处置,反正人在阳虚侯庇,只要他肯据关系,硬把人留下来,朝中执法的廷尉,又有什么办法?”
接着又商量,要不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淳于意?宋邑跟缇萦的意思一样,认为早些说了,可以让他安心。尤其是缇萦,不忍父亲在暗中煎熬。这一点是卫媪所深切了解的,但她更了解淳于意的性情,有时执拗得不近人情,倘或跟他一说,他竟不以缇萦的抛头露面为然,加上有心赌气,说不定就会去见阳虚侯,说上一套不愿领情的话,那会弄成一个无法挽回的僵局。
终于,宋邑和缇萦都接受了她的见解,相约对此只字不提。但是,淳于意已有打算,要叫卫媪带着缇萦,随宋邑一起回临淄。这又该如何回答呢?
“那也不难办。 ”卫媪想了想说,“阿萦自然不肯去,宋公你又急着回临淄,那怎么办呢?到时候我自会看情形说句话,把事情拖着再说。”
“对了。就这么着! ”
一切都筹议得很妥帖了,夜已很深了,他们都带着十分恬适的心情,去寻好梦。而半夜酒醒的淳于意,却是思前想后,心事如潮。辗转反侧,眼睁睁直到天亮,悄然起身启户,自到厨下取水盥沐。
就这时,卫媪也来到了厨下道过早安,看一看淳于意的脸色便说:“昨夜怕是没有睡好? ”
“醉得太厉害了。酒能伤身,实在不是好东西。”
说着,取了一盂清水,走到院子里去漱口。卫媪手里拿着通条在拨开炉火,准备烹制早餐,目光却一直盯着淳于意,看他形容枯槁,步履迟重,长条身影,有气无力地踩着浓霜将要融化的坷泥地,着实替他担心,怕他脚下无力会一跤摔倒。
这哪里像个四十不到,正是精力弥满、意兴豪迈的中年人?卫媪想起昨天私下看到的阳虚侯,体魄魁伟,神完气足。记忆中的影子与眼前的形象重叠在一起,越发叫多年主仆、早就当做一家人的卫媪,觉得凄凉可怜。
于是,她心念一动,觉得缇萦和宋邑的想法也对,不如把阳虚侯的话告诉他吧,让他也好在这一年将尽的萧瑟严冬,过几天安心的日子。
主意是定了,说话却还要谨慎;等淳于意回到廊上,就着石台洗脸时,她一面替他添注热水,一面不经意地说:“主人也不妨去看看阳虚侯——有个人商量商量,究竟是有益无害的事。”
“不必 !”淳于意答得极快,极坚决,这还不够,抬起一张水渍淋漓的脸,看着卫媪又说,“为人不欺君,不犯法,没有什么可怕的。”
是这等点水泼不进去的固执,卫媪不敢再往下说了。
“我放不下心的,只有一件事。你想来一定知道。”
这还用说吗?“自然是为了阿萦。 ”
“对了。 ”淳于意停了一下,换了郑重神态又说,“卫媪 !看在故世的内人分上,你将来务必要照应缇萦。我已与宋公说好了,把缇萦和你托付给他。宋公是极忠厚的人,定能不负我之所托。只是缇萦的性情你是知道的,昨天我提了一句,她跟我嬉皮笑脸,那意思以为我要她跟了宋公到临淄的话,不过说说而已,不必当真。这叫我好为难。她素来肯听你的话,你看看,如何劝得她依从,也了我心里一件大事。卫媪,这,这我重重奉托了。”
说完,居然兜头一揖,把个遇事一向沉着从不慌张的卫媪,弄得手足无措,躲避不迭。一面心里在想,既然有这么个机会,正好照昨夜商议定了的主意办,不必再空耗时光了。
想好了措辞,她又恢复了惯有的态度,慢条斯理地答道:“别的话,阿萦都肯听我,叫她远离主人膝下,只怕不肯。这不是一天半天
办得了的。年近岁逼,宋公在临淄也总有些事要料理,不如先让他回去,等过了年再说,那时大概可以劝得阿萦听话了,从从容容跟了他去,不伤天性,岂不甚好? ”这番话说得极其通达,特别是“不伤天性”四字,更是深深打入淳于意的心坎。他深知缇萦的孝顺,倘或她执意不听好话劝导,只要自己装作动怒的样子,缇萦立刻就会顺从,但她心里抵死不舍,必是哭哭啼啼,弄成异常凄惨的局面,纵然自己能够忍受,却又何苦如此伤爱女的心?
这样想着,唯有黯然长叹,深深点一点头。他的心境就尽在不言中了。
5
是开了年以后,立春的第二天,宋邑接到黄长卿邀饮的请柬。看邀约的日子,正好是宋邑的生日,那天必有许多亲友登门祝贺,在礼貌上应该亲自接待。但宋邑稍稍考虑了一下,顾不得失礼了——黄长卿的约会很重要,不能不到。
在一个月以前,宋邑冒着载途的雨雪,赶回临淄正是冬至已过,正腊将近,家家烹羊炮羔、斗酒自劳一年辛苦的时候,而宋邑却无心于此,找到唐安,说了阳虚的情形,问唐安可有办法去见一见黄姬的兄长黄长卿。这不难,唐安是王府的侍医,齐王的至亲都曾见过,而且有了淳于意的关系,就算素无交往,以故人晚辈的资格冒昧通谒,亦无不可。于是,唐安陪宋邑,当天就见到了黄长卿。
例有的寒暄一过,唐安随即道破来意,然后由宋邑拿淳于意对黄长卿的想念做个引子,说了他老师这场无妄之灾的来源,以及阳虚侯的全力维护,接着,用极谦恭的语气,恳求黄长卿加以援手。
黄长卿为人极其爽直,他表示淳于意是他的朋友,人品学养,一向佩服,自然该尽朋友之义。不过齐王是他的嫡亲的外甥,而淳于意的被控为“诈疾”,正起因于他不肯接受征辟来侍奉齐王的病,这样,要在太傅面前为淳于意解释求以情,他的身份,很难措辞,还得另想办法。
另外的办法,也是黄长卿自己想出来的。他说,要找王太后的弟弟宋建,才是太傅面前为淳于意进言的最适当的人选,因为不仅宋建的地位,太傅应该尊重,而且他们的交情极深,事无不谐。
然则淳于意与宋建有何交情呢?如果素不相识,或者相识而交浅,宋建未必为淳于意切实尽力。
当唐安含蓄地提出了这个疑问以后,黄长卿诧异了。“两位竟不知令师与建公的交谊吗? ”他问,“建公曾得了‘肾痺’之疾,痛楚不堪,是令师替他治好的。这也不知吗?”
一听这话,宋邑不免赧然。唐安比较擅长辞令,便即答道:“家师一向谦抑,替人治愈重症,不愿自炫其功,所以未曾听他提过此事。今天倒正好请教,乞道其详。”
“是多年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