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分手,唐安和宋邑同车而去。宋邑毫不怀疑宋建的消息的正确。多少天来,苦心安排,眼看必是一个圆满的结局,想不到世事如棋,变化莫测,谁说人定可以胜天?看来老师灾星当头,不管如何奔走,都是白费气力。想到这里,心灰意冷,懊丧不已,浑身像脱了力,连话都懒得说了。
唐安也没有说话。但是他虽也感到这是个沉重的打击,心情却不似宋邑那样绝望。他在盘算着,估量着这一番意外情势所能引起的各种不同的后果。
到了宋家,还有些宾客在。宋邑少不得打点精神,好好周旋。那些宾客,原就因为宋邑在这喜庆日子,不留在家里受贺,外出赴宴,一去半天,难以索解。这时又发现他神情沮丧,言语恍惚,心中越有数,事有蹊跷,不该再打扰主人家了。于是一个接一个,告辞而去。宋邑也老实相告,有事亟待处理,无法款待,一再表示歉意。不多一刻,贺客散尽,只留下一个唐安未走。
“怎么办呢? ”宋邑顿足叹息,“老师如何这等命苦! ”
“你先沉住气! ”唐安赶紧摇着手安慰他,“我已经细细想过了。无非多费些手脚,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要紧的是,得赶紧通个消息到阳虚。”
宋邑一听这话,立即踌躇了,但终于做了个振作的表情,顿一顿足说:“也罢,我再到阳虚去一趟。”
这神情提醒了唐安。同为师门效力,宋邑仆仆风尘,已两度跋涉,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该再让他受苦了。 “我去吧! ”唐安毅然决然地说。
“不! ”宋邑的语气比他更坚决,“你不能离开临淄。万一有什么变化,且不说我一个人应付不了,只怕连个消息都听不到。”
想想这话也对。唐安重新又考虑了一会儿,发觉也并没有亲自到阳虚去的必要。“反正只是给个信。你不是说,曾跟缇萦定下了通信的办法吗?”他问。
“是啊! ”宋邑答,“为了要瞒着老师,她给了我一个地址,是她极相好的一个女伴家,说是若有消息,可以由那里转给她。” “那就行了。派个人送封书简去,不必多说,只告诉她有阳虚侯将要奉诏入朝的传闻。应该如何处置,反正有个老谋深算的卫媪在那处,不必你我费心。”
一提到卫媪,宋邑的心情宽松了。他对卫媪佩服得五体投地,相信她一接到书简,必有妥善的办法,所以欣然同意了唐安的建议。
于是当夜作了一封简札,雇好一个极妥当的壮汉做书差,叫他星夜赶到阳虚去投书。
“总还得有封回书,才叫人放心。 ”等一切安排好了以后,宋邑忽又这样表示。
唐安对淳于意的情形,不大熟悉,“有人能作回书吗? 迟疑地问道:”
“正就是没有人可作书。卫媪根本不识字,缇萦不能书写。” “那只好带个口信回来了。 ” 唐安把信差找了来,细细嘱咐了该办的事。由于带回信,得在临淄住宿,格外又多给了他盘缠。预计路上往返要四天,在临淄要等三天,大概总得七天工夫,才能有回信。 非常出人意外,仅仅过了四天,信差就从阳虚回来了。 “怎么这等快? ”宋邑不安地问。 “当时就有了回音。我知道你等着,星夜赶了回来。”
“哦,辛苦,辛苦。怎么个情形,请你细细说来。”
信差告诉宋邑,赶到阳虚那天,已经天黑,依照地址,找到了李吾,说明来意,李吾叫他等一等,随即出门去了。
“不大一会儿工夫,带来了一个老媪,一个长得极秀气的女儿,看了书信,当时就要掉眼泪。那老媪倒像是个有主意的,很客气地请我到另外一间屋,说要请我饮酒。我知道,意思是要我避开,他们好商量办事。我就说…… ”
宋邑无心听他的闲白,打断他的话说:“你只说,以后如何?”
“以后,那老媪来跟我说:‘请上复宋公,一切放心。倘或贵人远行,当然会安排。如果有何意外,自会派人请宋公到阳虚来商议。 ’回信就是这几句话。”
果然,卫媪老谋深算,是个靠得住的人。“贵人远行,当然会有安排。”说得一点不错。看来大可放心了。宋邑这样在想。
6
是杏花初放的时候,阳虚侯置酒招客,其中也有淳于意。酒阑人散,主人单单把淳于意留了下来。
在杏林中闲步着,走到后苑东北角的池边,僻静无人。阳虚侯站住了脚,闲闲说道:“仓公,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外边大概都还不知道,就在这几天我要到长安走一趟。” “哦,是!”淳于意松了口气,原来他有些紧张,看阳虚侯的神情,他以为是有什么关于他的“消息”要谈,是误会了。
“大前年入朝,你是随了我去的,这一次,我要问问你的意思。”
“我——” 淳于意要考虑了。原来他想说:我当然依君侯的吩咐。旋即想到自己还有麻烦来了,这时候是个申诉的好机会,但是,一记起齐国太傅的心怀成见,仗势欺人,他就忍不住要激动,要赌气,忘了顾惜自己。
因此,他仍旧抱定宗旨,决不求援阳虚侯,也不必跟他说什么真相,只是随从入朝,倘或被廷尉逮捕,下了“诏狱”,阳虚侯自然没有坐视之理,要他设法营救,这样,岂不是给别人添了麻烦?
于是,他决定这样回答:“我要请君侯恕罪,此番,我实在不能例从了。”
“为什么呢? ”阳虚侯暗示着,“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实话。”
淳于意心里一动——为的阳虚侯话中似有意,莫非他知道了自己的遭遇?是从何处得知的?这些此时无暇思索,立刻得找个不能随从入朝的托词。
他向来不善于推托敷衍,想了一会儿才说:“贱体衰颓了,难耐跋涉。”
阳虚侯失笑了,那正是他推辞齐王府征辟的理由。
淳于意发觉自己措辞不当,阳虚侯已知是在撒谎,不免有愧色,越发讷讷然语不成句。 “好吧,你既不愿去长安,我不勉强你。不过——”阳虚侯沉吟着,没有再说下去。 这便使淳于意不能不问:“君侯还有什么吩咐? ”
突然间阳虚侯想到有句话可问:“临淄可有消息?征辟你的事怎么了?”
“我不知道。 ”淳于意摇摇头,“随便他们怎么处置吧。 ”
态度是有些傲慢,但在一向对他持有好感的阳虚侯眼中,却更佩服他的正直刚强。由此一念,阳虚侯立即做了个决定,不必再旁敲侧击地迫着淳于意说话了——很明显地摆在那里,他绝不会说一句半句请托的话,只照缇萦的意思,在暗中保全他吧。
“缇萦在家做些什么? ”阳虚侯笑道,“她好一副歌喉,可爱得很 !” 赞美缇萦,是淳于意最高兴的事。然而,他意犹未足,缇萦的可爱,又岂仅一副歌喉?她的孝顺、聪明、厚道、不慕虚荣,不都比歌喉生得更可贵吗?
就这微觉怏怏,欲有所言的时候,发现杏林有几个人探头探脑,似乎有什么事要来陈述,却又不敢上前的样子,淳于意认得领头的谒者——他明白,谒者掌管朝贺奉使,交际应酬,如今阳虚侯要入朝,该带些什么人,准备什么贡献物仪礼,以及一切车马食宿的安排,责任都在谒者肩上;现必有许多迫切的公事要请示,识趣告辞吧。
他的推测一点不错,所以阳虚侯也不留他,只说:“长行的日子,正待选定,在家总还有几天耽搁。抽一天工夫,再请你过来,检点他们所携的药囊。”
“遵命! ”淳于意极恭敬诚恳地答道,“这是理当尽心的。君侯体气健旺,可以放心。不过到了长安,伏望节饮食,多保养。”
“我自己会当心。 ”阳虚侯又问,“我这里四位侍医,你看带谁去的好?”
“那自然是陶侍医,老成可靠,脉法也精。倘或君侯接纳我的推荐,我再去访他细谈,把春令该当注意的疾病,以及征候疗法,提示一番,那就万无一失了。” “好极,好极!”阳虚侯欣然同意,“一切费心了。 ”
已经告辞了,却又谈了好一会儿,等淳于意再次揖别,出了杏林,阳虚侯倒又派人赶了上来,有句嘱咐,说是翁主想念缇萦,明日一早,遣人接她到府里来盘桓,特为先告诉他一声。
于是,到了家,淳于意就把这话告诉了女儿。
“那么,爹,你可准我去呢?”
“去,去! ”淳于意近来对缇萦是格外的慈爱了,以前不甚同意她做的现在一概不加反对,所以这样一叠声地许诺着。
然而缇萦却不敢擅专,而且切记着父亲曾经教导或者暗示过的话,凡事仍旧禀命而行,此时得到允许,才算放心。
“阳虚侯夸你的歌唱得好。 ”淳于意又说,“你明天再唱些给他听,就算送行。”
“送行? ”缇萦不觉紧张了,“可是阳虚侯要入朝? ”
“你何以得知? ”淳于意极快地问。
看到父亲逼视的眼神,缇萦才知道话中有了漏洞,幸亏还未说出“奉诏”二字,犹可掩饰。
于是她轻俏地,故意反问一句:“若非入朝,又到哪里去呢?”
淳于意又叫女儿问住了,照例地,也是付之一笑。
“爹!”缇萦的心,像绷紧了的弦,但表面是沉着的,她问,“你也要随阳虚到长安?” “我不去。 ”
“为何呢? ”
为何?淳于意在阳虚侯面前,是不愿说实话,在女儿面前是不便。他看一看窗外暗沉沉的天色,叹口气说:“爹老了,也懒了!怕走长路,只想找个清静地方,能让我好好休息!”
苍茫的暮色衬映着衰瘠的容颜,料峭的风势隐没了凄凉的声音,这所见所闻,真不是娇弱如枝头蓓蕾的缇萦所能承受得了的。那是一种无靠无依的感觉,除却悲哀,更多的是恐惧。于是她想到正在厨下整治晚食的卫媪,渴望着扑倒在她胸前,恸泪一场;渴望着得到她的抚慰,好让那颗悬荡漂浮、茫无着落的心,得到一个安顿。
然而,就当她要转身起步时,蓦地里心中一震,如闻疾雷,如见迅电,虽只是极短极短的一瞥,而暗夜荒郊中,惊怖莫名的孤独者得救了——因为已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条路。
于是胆大了,也从容了,定一定神,她想好了要说的话。
“爹!我劝你随着阳虚侯到长安去的好。 ”
“噢? ”淳于意很注意地问,“如何好法? ”
“去散散心,看看朋友,免得在家闷得慌。”
“我并不闷。 ”
“爹骗我,还当我是小孩,眉高眼低都看不出来 !”说着撇撇嘴,
又冷笑一声,“哼! ”
那份娇憨,最能使淳于意忘忧,不觉逗着她玩笑:“哦,爹老糊涂
了!缇萦今年十五岁,是及笄之年了。去年你宋二嫂送你的那件绣
襦呢?该拿出穿穿,让上门的媒妁替你…… ”
缇萦又羞又气,大声打断了她的话:“爹,说正经话嘛。”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说的不是正经话是什么?”
他的话说到一半,缇萦就拿双手掩着耳朵,蛮不讲理地乱嚷着:“我不要听,我不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