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意哈哈大笑。这下,使得缇萦的心情也为之一变。多少天
来想尽办法替父亲遣忧解闷,总是白费心思,不想这时候在无意间
达成希望,因此,她也娇羞而愉悦地笑了。
把握住他这高兴的一刻,缇萦又重申前议:你听我的劝嘛!
“爹,”淳于意被逼得似乎非说实话不可了。但是,也非常珍视这极其难得的欢乐时光,如果三言两语把个刚在撒娇的缇萦说得忧心忡忡,泪痕满面,那简直是残忍!可是他也不愿全然编造个理由来敷衍缇萦,想了又想,觉得有句话倒不算骗她:“我舍不得你 !”
父亲是真话,女儿却说:也没有说过这话。
“骗人 !爹那次出远门,”
“这次情形不同……”淳于意发觉自己失言,所以赶紧截住。
果然,缇萦问了:“为何呢? ” “因为——”淳于意忽地眉毛一扬,“你快嫁了呀! ”
“又来了, ”缇萦好生不悦,鼓起嘴说,“说说就不论好话。 ”
“怎么才是好话呢? ”
“听我的劝,到长安去逛逛。”
她的语气随便,而神态却极认真。淳于意看出了这一点,不由得怀疑,同时问了出来:“缇萦,你好像非要我去长安不可似的。”
淳于意的猜想不错,缇萦正是唯恐他不随阳虚侯进京——当临淄专差迁来阳虚侯要奉诏入朝的消息以后,卫媪真个如唐安、宋邑所恭维的“老谋深算”,她在想,前年的例子摆着,阳虚侯入朝,淳于意一定会被召随行,有贵人的庇护,执法的人得有顾忌,不但此行可保无虞,而且阳虚侯多半会在长安替他打点销案,反倒是一劳永逸了。把这番意思说了出来,顿时缇萦破涕为笑。卫媪又出了个很绝的主意,只等侯府谒者通知淳于意,准备行装,随侍进京。缇萦便要去见阳虚侯,如此陈词:君侯,我可把父亲交给君侯了。荣归之日,得要还我一个无恙的父亲。倘或不蒙许诺,便长跪不起。就这样,非要赖上了阳虚侯不可。
因此,缇萦才这样极力向父亲劝说。这时被猜中了心事,她自不免一惊,好在这半年之中,风波迭起,缇萦变得沉着了,随机应变的经验也有了,所以不慌不忙地问道:“爹不是要我到临淄去吗? ”
“是啊, ”淳于意深深点头,“可是这跟我去长安有何关联? ”
“怎的无关联? ”缇萦停了一下,把想好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
“爹说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爹,所以我不肯到临淄去。倘或爹到长安去了,我在家无事,不正好到临淄去玩几个月?所以我劝爹到长安,实在是为了我自己想到临淄。” 说得有理!淳于意倒费沉吟了。
缇萦心想,有点对路了。打铁趁热,得要逼上一逼。于是装得渴望到临淄去的样子,无奈地催问:“到底怎么样嘛?爹! ”
“你让我好好想一想。明天再说。 ”
这个答复不能令人满意,可也不是没有希望,缇萦只觉得有些怏怏然,但怕言多必失,不敢再说什么。到了晚上,她把这件事悄悄说了给卫媪听。卫媪在心里叫不迭的苦,她没有想到淳于意一向对阳虚侯恭谨,言无不听,这一次偏偏例外——会自己失算了,事情怕真的要坏!
看到她的神色,缇萦开始不安,“阿媪,”
怯怯地问道:你怎不说话?
卫媪不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怕吓坏了缇萦,但实在也有些不甘心,一时气愤,无法按捺,恨恨地说道:“你爹这个牛性子,最好别管他,替他操心也是白操心。”
一听这话,缇萦急得脸都红了。“阿媪,阿媪!”她惶惶然地问着,
“可是何处坏了事? ”
“你别急,你别急, ”卫媪赶紧安慰她,“我想想有点气,没有什么,阳虚侯要你去,自然是有关你爹爹的话要告诉你。你且去了回来再说。”
“我——”缇萦又问,“我去了说些什么? ”
“当然是阳虚侯有话告诉你,你只细心听清了就是。不用说什么 !”卫媪再一次宽她的心,“阳虚侯那样子一肩担承,包你爹爹无事。好好睡去吧,明天早些起来,预备好了,好等他们派人来接。”
听了卫媪的话,缇萦早早归寝。第一天曙色初现,就让卫媪唤醒,梳洗刚罢,听得淳于意开了东厢的门,赶了过去问安伺候,一同进过早食,再回自己屋里,一换好衣服,静静坐着等候。
不久,琴子的一名贴身侍女,坐了一辆帷车来接,缇萦禀明父亲,单身随着那侍女去了。帷车从侯府后门进去,一下车就见着了琴子。
贵人娇慵,琴子刚起身不久,晨妆未罢,但容光焕发,显得心情愉快。这使得缇萦也大为轻松。因为琴子的脾气不好,遇到不高兴的时候,常是迁怒到侍女身上,非打即骂。这样的场合,缇萦既不忍坐视,又不便劝解,每每十分难堪。 琴子已知道她是奉召而来,一面叫人去看阳虚侯此时可曾得闲,一面指着满窗的丽日说道:
“难得今天这么好的天气,回头等爹爹跟你说完了话,我们到后苑玩去。”
“说是杏花盛开,我要折几枝回去供养。翁主,可使得吗?”
“有何不可?你喜欢杏花,我叫人到你家去种个十株八株的。”
“不敢当,不敢当!千万不要费事……”
“我倒不费事,只怕害你费事。种花的人去了,你要花费赏钱,你放心好了,我会替你安排。”
缇萦正是为了这个原因,现在让琴子一说破,倒不便坚辞了,笑道:“翁主待我真好! ”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我觉得好的,不好也是好,再好也是不好。”
如此任性,缇萦是大不以为然的,但是,她不便有何批评,所以只微笑着,表示不置可否。
琴子却在极亮的铜镜中看到了她的神态。正敷着粉,不便转过脸来,对着镜中的影子问道:“你必定不赞成我的说法,是不是?”
“不是不赞成。 ”缇萦答道,“我不能比翁主的身份,家穷陋巷,和睦邻里最要紧,所以对着不顺眼的人,也不能不敷衍。”
她的话说得很婉转,琴子完全同意,笑了笑说:“你那邻里中,对你看得顺跟的人,一定很多。”
“嗯。还好。 ” “是哪些人呢? ”
“这很多。说了翁主也不知道。 ”
“说说何妨! ”
“譬如左邻的庞公,右邻的徐老夫妇,对门的吴媪,待我都极好。”
“我不是说那些老翁、老媪。”琴子说,“总还有些别人。 ”
别的一些什么人?连缇萦自己都不明白了。把琴子的话再玩味了一遍,恍然大悟,随即微觉脸上发烧,讪讪地答道:“再没有别人。 ”
“你一定骗我。 ”琴子看了看周围的侍儿,点一点头,含蓄地说,“回头我再问你! ” 就这时候,遣去办事的侍儿,兴冲冲地回来报告,说阳虚侯正在斗鸡。这个消息,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上十名侍儿,鸦飞雀噪般怂恿着琴子去看斗鸡。
“别吵! ”琴子笑着呵斥,“我问问客人。 ”
斗鸡是自宫廷至里巷,无不喜爱的游戏,但缇萦却以家教严谨,从未涉足于斗鸡场中,此刻有个见识的机会,自然不会拒绝,所以不等琴子开口,先就欣然表示:“翁主别问我。我一定奉陪。 ”
“好, ”琴子回身向侍儿们吩咐,“跟执事的人去说,准备地方。”
“是! ”那侍儿极响亮地答应一声,急步去了。
于是,等琴子妆罢,缇萦随着她,在一群侍儿簇拥之下,到了后苑西面的斗鸡场,执事的人已预先在荫蔽之处,设下纱帐,作为障隔;缇萦进帐在软席上坐定了,抬眼向外望去。
帐外看帐内,不过影绰绰几条艳影;帐内看帐外,却是十分清楚,见那斗鸡场,是个平地挖出来的圆形浅坑,约莫七八丈大小,坑底极平,铺着细沙,这时有两名厮役,正在整理,扫出去的垃圾中夹杂着彩色的毛羽,想来刚刚斗过一场,下一场正待开始。看到四周,缇萦才知道侯府属下的人,可真不少。从面南独踞一席、短衣大袴的阳虚侯开始,两面沿着场边,坐满了着青紫、戴高冠的官员。他们身后站着的更多,都是些皂衣青帜的卫士、胥吏或官奴,黑压压一片,却是肃静无哗,只听得阳虚侯一个人在向左右说话,指指点点,仿佛是评论什么。
等场子清理好了,随即有人拾来两只编得很精细的竹篾鸡笼。拉开笼门,探步出一只大雄鸡,身高三尺,金黄色的羽毛,映日生光,血红的冠,高翘的尾,昂首顾盼,看上去真比大宛名马还要来得威武英俊。
西面的笼子也开了,那只雄鸡比东面的还要来得大,但似乎大而无用,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着,像个宽衣博带的老儒,走到场中。东面的鸡,仇人相见,立刻炸开了翅膀,往前要冲,后面管理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把它按住。
西面那只年高德劭的老雄鸡,修养到家了,对方那等剑拔弩张,它浑似不见,站定了,蜷起一只蜡黄的右足,眼上的翳,不断地一开一合,似乎要打瞌睡的样子。
“啊呀! ”缇萦替它担心,不觉失声,“这只鸡,老得不中用了!”
“莫胡说! ”琴子笑道,“它是爹的宝贝,外号叫做‘大将军’。”
既称“大将军”,当然是个狠的。但缇萦对照着看它那顾盼自雄,斗志如虹的对手,怎么也不能想象这个“大将军”能打胜仗。
“西面那只叫什么名字? ”缇萦又问。
“这可不知道了。 ”
“我知道。 ”有个对斗鸡特有兴味的侍儿在接口,“那只鸡叫做‘醉汉’。”
琴子旁若无人地大笑了起来,“就因为它那疯疯癫癫的样子吗? ”她指着那只被按住了,却犹在乱挣乱蹦,啯啯大叫的鸡说,“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