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意和宋邑都知道她所指的是一句什么话。周勃的故事,众口相传,耳熟能详。据说诛诸吕立过大功,而且是皇帝的女儿亲家的绛侯周勃,为人陷害,以谋反的罪名下狱,初受狱吏的凌辱,其后以巨金行贿,却又得狱吏的指点,辗转获得窦太后的援助而脱罪,出狱之后,周勃对人说过这样的话:“我带过上百万的军队,但是,至现在才知道狱吏之贵! ”淳于意和宋邑,起初都还没有工夫想到这上面去,此刻让卫媪一语提醒,不由都愣住了。
在他们心里,浮起了同样的记忆,他们都替了受了刑的人治过伤——不是两股血肉模糊,就是背上被鞭打得肉飞见骨。这还都是被捕鞫讯、无罪释放的人;真如卫媪所说的,“就能洗雪冤屈,也只剩下半条命了”——审问犯人,准许“考掠”,而“箠楚之下,何求不得”则是天下司法官吏所一致信服的“至理”。
于是,淳于意不得不在心里估量了,一旦入狱,是不是经得起箠楚的考验。倘或经不起考验,又当如何?
宋邑却是愈来愈怕,脸上的肌肉都抽搐了。“老师, ”他喘着气说,“刚才我们都只注意有罪无罪,忘掉了入狱就是难关。照我看,说什么也得想办法弥祸于无形。这不是充好汉的事!” 最后那句话,对师长来说,已涉不敬。但淳于意自然了解他是急不择言,并且以他能如此关切而感到安慰。“你莫着急, ”他已有了打算,反显得格外坦然,“一切听天由命吧! ”
“主人! ”卫媪倒又忍不住了,“莫看得这等不在乎!到那时候吃不起苦,要你招供什么罪名,就招供什么罪名,那才真个冤沉海底 !”
“是呀!考掠之下,不得已而诬服,反更叫人不能甘心。 ”宋邑也附和着卫媪的见解。
随便他们两人怎么说,淳于意只是摇头不语。等逼得急了才说了句:“我自有自处之道。 ” 何以自处?宋邑不解所谓,而卫媪却懂了,她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悄然走了。
“老弟! ”淳于意挪一挪身子,把一只手放在宋邑肩上,“我要重托你一件未了之事。”
“老师尽管吩咐。 ”
“死生有命,我看得开。我平生救活过不少人,但也见过许多病入膏肓、无法下药的。眼前这场祸事,就是无法下药的病,只好听其自然……” “老师,老师! ”他的论调实在让宋邑听不进去,所以打断了他的话,想抢着发言。
而淳于意却不容他说下去,有力地挥一挥手,略略提高了声音接着又说:“你听我说所谓‘听其自然’,并不是说毫无希望。我虽能诊断生死,却不是个个都准,偶尔有明明看来非死不可的,不知如何隔了些日子,竟能不药而愈。医道所穷,唯有归之于天道。我这场灾祸亦复如此,或者将别有意外的解救,但不是这时候所能知道、所能设想的。”
一口气说到这里,淳于意停了下来。原是豁达明智的神情,忽就变得怅惘依恋,仿佛失落了一样极贵重心爱的器物,而想不起失落在何处似的。
宋邑无法了解他的心情,然而他亦不敢开口,怕扰乱了他的思路,只是格外定一定神等待着。
“幸得当今天子仁慈,除了《收孥相坐律》外,一事有罪一人当,不致累及父母妻子。我五个女儿,四个都是人家的人了,我可以不管,不放心的只有……”
不用老师说出口来,宋邑就已完全明白,他赶紧表示:“我知道,我知道!老师不必为此系怀,萦妹妹就跟我的胞妹一样。万一……”
那“不测”二字,宋邑不忍出口,淳于意自然也明白,深深拜了下去,慌得宋邑避席不迭。等淳于意拜罢抬头,但见他涕泗交流,这人世间,唯一割舍不下的,只是爱女缇萦——老师的心事,宋邑到这时候才算真正摸到。
他想找一两句话来安慰淳于意,急切问却再也想不起,只一再重复着自己的诺言:“我一定把五妹妹当做同产。老师请放心! ”
“嗯——”淳于意收拾涕泪,点点头说,“我这下是可以放心了。你在我这里盘桓几日,等我慢慢跟缇萦说了,你连卫媪一起,把她们带走。”
神态语言,都像是诀别托孤,嘱咐后事。宋邑不忍再听,所以乱摇着双手说道:“老师不必再说,我都知道。”
淳于意懂得他的意思,同样地,也不忍叫这个忠厚恭敬的学生过分伤心,心想总还有些日子相聚,有话也不必急在一时。倒是平生绝艺,未得传人,此为绝大的遗憾。宋邑资质平庸,所得不过自己的十分之二三,趁眼
前这段时光,还可传授艺业,他能再学得多少是多少,全看他自己肯不肯用心了。 因此,淳于意便问起了齐王的病况。宋邑所知不多,只能把从唐安那里所听到的话,转述一番。于是,淳于意拿体肥的人作个题目,为宋邑细细讲解体质与养生的关系。这一谈足以忘忧,而在缇萦也祛除了心中的疑虑——她在侍奉晚餐时,听见父亲与宋二哥谈医道谈得这等起劲,觉得非常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