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有说呢。 ”
“那就说吧! ”
缇萦却又不开口。卫媪这才弄明白,怪不得她不肯点烛,必是羞于启齿的话。于是鼓励着说:“黑头里我看不见你,有话尽管说,不用怕难为情。”
“阿媪! ”缇萦的声音仍是那么轻,但语气却很坚决,“请你跟爹爹说,我决不嫁!”
“胡说, ”卫媪脱口斥责,“哪有这话! ”
“真的,我想过多少遍了。我要侍奉爹爹一辈子。”
缇萦的孝心,是卫媪所毫不置疑的,但做一孝女就得一辈子不嫁,这是太荒谬的想法,倘或如此,天下孝女越多越糟。“你别害你爹爹! ”她想到先帝的律令, “‘女子十五岁至二十岁不嫁,五算’。你没听说过吗?”
缇萦怎未听说过?计口课税,称为“一算”;一算一百二十钱,贾人与奴婢加倍,是表示贱视,加倍以惩罚的意思。五算是罚得极重,好好的良家女子,何苦受此重罚?说起来也真是贻羞宗族的。
见她不答,卫媪不免猜疑。苦于漆黑无光,看不见她的脸色,不知她说的这话到底是何用意,只好试探着问:“只怕你说侍奉你爹爹一辈子,是个托词吧?”
“什么托词? ” “只为你想嫁的人,一时不得归来。”
“我不懂你的话。 ”缇萦大声回答,悴悴之意,极其明显。
不管她的话是何意思,就那声音,便叫卫媪觉得无趣。因此,她就懒得答理了。
而缇萦却又换成央求的口吻:“阿媪,你生气了吗? ”说着,偎倚得她愈紧了,枕在她肩上的头,旋来转去,一刻不得安静,柔细而带香味的头发,摩着她那枯皱的脸颊,痒痒的,有种说不出又好过又难受的感觉——如果卫媪真的是生气,这一下气也消了。 于是,她握着缇萦的手说:“你当我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我,谁的气也不生。”
“那么,你刚才怎不说话?”
“我在想心事, ”卫媪停了一下又说,“我在想你这个年纪的事。 ”
“哦, ”缇萦童心大起,摸着卫媪的脸笑道,“阿媪,我常在想,你年轻的时候是怎么个样子?一定很出风头,又漂亮又会说话,到哪里都受人注目,也还有,也还有——”她又笑又喘,语不成声地在卫媪耳边低语,“好些男人喜欢你,是不是?”
这一来,恰好把卫媪记忆中的模糊景象,重新勾动了一番,五十年前的无数往事,鲜明地重现了,悲欢糅杂,酸甜莫辨。但她只愿为缇萦说其中的一件。
“是的,那时我就像你三姐,有好些男人喜欢我。”
缇萦的三姐,在五姐妹中,并不是最美的,但最活泼,特具一种撩人的风韵,所以及笄以后,来说媒求婚的人最多,这个现实的譬如,使缇萦对卫媪的当年,有了更明确的了解,所以兴味也格外好了,不断地催促着:“说下去嘛,好些男人喜欢你,你怎样呢?”
卫媪慢吞吞地答道:“我只喜欢一个。我非他不嫁,他也非我不娶。只是世间万事不由人,那时候人人朝不保夕……” “怎么? ”缇萦插了句嘴,“何以朝不保夕? ”
“那是秦始皇的时候,这个人喜欢想出花样来虐待老百姓,喜欢伤天害理,欢喜摆空架子,造阿房宫,造陵寝,抓了七十万民夫去做苦工。我那个‘他’,就这样被抓去了。”
“后来回来了没有? ”
“回来? ”卫媪提高了声音,仿佛觉得她问得可笑,“这一抓去,就算死定了。”
“那么你怎么办呢? ” “我当时哭得死去活来,跟别人说,除非他回来,不然我就一辈子不嫁,侍奉父母。可是……”卫媪自嘲似的笑了笑说,“时间一长,把那个人慢慢就忘掉了,也想不起曾哭得死去活来的那回
73
事了。遇到有人来说媒,我爹问我怎么样,我不响。我爹就收了人
家的聘礼。”
“以后呢? ”缇萦不胜怅惘地说,“你就这样子出嫁了 !”
“嗯。”
“叫我就不! ”缇萦大声地说,像是跟什么人抗议。
“那你就等着吧 !”卫媪随随便便地答了这么一句。
“等?等谁? ”缇萦猛地醒悟,原来卫媪说了这半天,是取瑟而歌,认定她的矢志不嫁,只是为了朱文—— 于是,缇萦简直怒不可遏。她认为卫媪不仅冤屈了她的本心,而且亵渎了她的孝心。然而她也知道,争吵辩白,都不能改变卫媪的偏见,只有一个动作可以明志。
本性中得自母体遗传的九分柔顺,此时敌不过得自父亲遗传的一分刚烈,缇萦悄悄站起身来,摸着一柄小刀,学她父亲的样,把朱文所赠的那件紫色绣襦悄悄地割成碎块。 发觉缇萦的动作有异,卫媪问道:“你在干什么? ”
缇萦不答,摸着一块旧布,把割碎了的绣襦包了起来,准备弃掉。
卫媪越发生疑,细想一想刚才所听到的“嘶、嘶”的声音,始终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于是,她摸索着出了西厢,取来一只雁足灯,往席上一照,赫然一块块割碎了的紫罗,依稀还可辨识于绣的白花。
“这是什么? ”卫媪诧异地问着,一眼瞥见那个没有能包得严密、有紫罗碎片垂在外面的包裹和缇萦面前的小刀:这就不须她回答,便可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于是,卫媪震惊了,震惊于十四年来第一次发现,缇萦是这么一个人!
然后是愤怒,也还有恐惧、惋惜和失悔。这一切加起来的滋味,
是很不好受。 “哼 !”她冷笑一声,“你,你真是你爹爹的好女儿 !”
缇萦心里也难过,想哭。但奇怪的,隐隐有种莫可名状的力量,止住了她的眼泪,只冷冷地答说:“这下,总干净了吧?”
见她是如此倔犟偏执的态度,卫媪越发生气,同时也深深警惕,缇萦不再是会撒娇、会哄人的小孩子,人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说话行事会不给人留余地,总之,有距离、有隔膜了。
这使得卫媪很伤心,一语不说,悄悄地转身而去。
独对孤檠,缇萦觉得好生无趣,心里空落落的,天地之大,仿佛没有一样事物值得一顾。就这样怔怔地坐着,让一些毫不相干的念头在方寸之间流过,身如岩石,心如槁木。
忽然有个叫她动心的声音出现了:“缇萦,缇萦!” 定神看时,是父亲在她房门口。
“爹! ”她赶紧答应一声,飞快地站起身来。看见那块碎罗,顺手一捡,抛在屋角,然后迎了上去。
“去取些酒来我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