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见了他,说不出话来。” 这话叫卫媪啼笑皆非。想了一会儿有了个好主意:“这样吧!你先去看阳虚侯的小‘翁主’,请她陪你去,你的胆就壮了。”
王侯的女儿称为“翁主”。阳虚侯的小翁主名叫琴子,两度大病,都是淳于意悉心诊治,得庆更生的。她跟缇萦也最投缘,三四年前,经常有侯府的侍女乳媪,坐了车来接缇萦进府,与琴子做伴游戏。最后是淳于意觉得不妥,一则是他极狷介的性情,怕坊里中说他借女儿巴结侯府;再则贵富豪奢,怕缇萦沾上了骄纵侈逸的习气,将来不能甘于藜藿,所以渐渐地阻隔了缇萦与琴子的往来。
但是,踪迹虽疏,情义犹在,所以卫媪陪着缇萦,到了侯府侧门,通报到深院,立即就见着了琴子。
纤瘦的琴子,长了一双颇具威仪的大眼和一个尖削笔直的鼻子,看上去极高傲,而对缇萦却亲热得很,她不让她行庶民进见的大礼,紧握着她的手,用略带埋怨的口气说:“怎么老不来看我?叫我好想。”
“我也常常想念翁主。只是我爹回来了,家里又少了个人,杂务多了些,分不开身来看翁主。” “少了个人,什么人?是那卫媪死了……”
“哦! ”琴子歉意地笑着,“是我冒失了,好端端地咒她。这该赏她些什么? ”她沉吟了一下,欣然又说:“有了!有淮南王府送来的吴棉,又暖又轻,最宜于年长的人,给卫媪一些,也送一些与仓公。”
提到父亲,缇萦心里难过,口中道谢,眼中的忧郁却瞒不过琴子。
“缇萦,你有心事吗?”
缇萦正难启齿,听琴子一问,恰好给她开了条路,俯首答道:“我爹爹现遭大难,要请君侯做主。” 琴子大惊。“怎的说遭大难? ”她说着已站起身来,“来,跟我来 !”
一把她领到箭圃,阳侯穿着窄袖短衣的胡服,正与宾客在习射,一见爱女与缇萦出现,把弓一丢,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缇萦没有料到是在这地方谒见虚侯,在那许多宾客注视之下,不免腼腆,但以家教一向严格,深知礼不可失,于是壮一壮胆,旁若无人地盈盈下拜,口中朗朗称颂:“小女子缇萦,拜谒君侯,愿君侯吉祥长乐。”
“起来,起来 !”阳虚侯作势扶,等她仰起身来,他又问道,“缇萦,你今年多大了?”
“我与小翁主同年生,今年十四。”
“噢,怪不得越发端详有礼。转眼及笄,可以受得人家的聘了 !”说罢,捧着凸起的肚子,哈哈大笑。
当着那么多陌生人,阳虚侯这样公然开玩笑,把个缇萦羞得满面通红,只好深深把头垂着。
这就是有琴子在一起的好处了。“爹 !”她微带娇嗔地,“人家有正经话要说,你却拿人开心!”
“是什么正经话?缇萦,你就在这里说吧 !” 这里岂是托人情、谈刑狱的地方?缇萦大感为难,唯有用眼色向琴子求援。 “是仓公的事! ”琴子低声提了一句。
阳虚侯察言观色,深喻其意,收敛笑容,用低沉但极诚恳的声音对缇萦说:“到我书室来细细告诉我。 ” 于是亲近侍从,加上琴子的侍婢,十来个下人,簇拥着他们宾主到了阳虚侯的别院,进入书室。缇萦重新又行了礼,端然坐在下方,静候答话。
“都出去! ”阳虚侯吩咐侍从,“不奉呼唤,不许进来。” 等下人都退了出去,听听寂无声息,琴子推一推缇萦,轻声说道:“不管什么话,都照实说好了。”
“是。 ”缇萦答应一声,把卫媪教她的话,慢慢说了出来,声音甚低,阳虚侯必须俯着身子,侧耳细听,才能明白究竟。
终于陈述完了,说得不够动听,但也没有谬误。缇萦真是如释重负——她跟她父亲一样,耻于觍颜求人,所以能够把求人的话说完,已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你父亲怎不亲自来见我? ”
这一句早在意料之中,缇萦把预先斟酌好的答话,从容回复:
“家父久托君侯的荫庇,自觉受恩深重,粉身难报。此番齐国太傅,上书朝廷,好歹要听圣裁,想到君侯奉藩唯谨,自必公私不能两全,所以不愿上烦下虑。只是父女天性所关,缇萦彻夜彷徨,计无所出,因而私违严命,冒犯上渎。”说到这里,触动衷肠,不由得颤声惨呼,“君侯!君侯!好歹救一救家父。倘能脱罪,我缇萦愿为小翁主的侍婢,以报大德。君侯,你可肯吗?”
至性流露于不知不觉之间,高傲的琴子,首先就义形于色,但刚要开口,就让她父亲挥手止住了。“我如何不肯? ”阳虚侯,“你们俩都别说话,让我好好想一想。”
于是阳虚侯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负手沉吟。这一刻,缇萦还有吉凶莫卜的忧虑,琴子却跟她挤挤眼,暗示她大事已谐。
果然阳虚侯慢转身过来,未说之前,先不断点点头,见得筹思已熟,然后,他舒服地坐了下来,以肘撑膝,以掌支颐,徐徐说道:“缇萦,我知道你是孝女,我成全你。反正诏令下来,在我手里,我说如何便如何,这样,你总不必再担心了吧?”
那么,到底是如何呢?想一想才明白,阳虚侯明明是一口应承,无论如何,不叫父亲获罪。这可真是喜出望外了 !原来的希望,只不过想阳虚侯能够秉公办理,同时特别关嘱狱吏,不叫父亲受苦,此刻所得到的保证,竟是入狱都不需了。
这样想着,已经伏身下去,连连叩头。琴子一把拉住了她,笑道:
“够了,够了 !你要叩多少头? ”又说,“别动! ”她伸手把她将散的卷帻扎一扎紧。 “缇萦 !”阳虚侯也笑着问道,“你刚才许的心愿,可是真话?”
这是说她愿为琴子侍婢的诺言,缇萦正色答道:“岂敢上欺君侯。只是——”
“怎样? ”阳虚侯故意仰着脸问,“自觉委屈了,是不是?”
“心甘情愿,丝毫不觉委屈。 ”缇萦毫不含糊地回答,“只是暂求君侯,勿与家父说起,等事定以后,容缇萦从容禀明家父,一定到府服役。”
“噢! ”阳虚侯要笑不笑地又问,“倘或你父亲不允呢? ”
“绝不会! ”缇萦极有把握地说,“家父只是赋性愚直,绝非那不知感恩图报的人! ”阳虚侯长长地吁了口气,望着他女儿说道:“你看看,缇萦跟你同年!”
意思是同年的琴子,不如缇萦的知礼。这弦外之意,使得缇萦大为局促,只好以惶恐的眼色,看着琴子。
而琴子却是另有牢骚。“人家仓公是好爹爹 !缇萦的母亲死了,再也不娶。哼!”她以尖尖的手指点着自己的尖尖的鼻子问,“我呢? ”
阳虚侯让女儿说得红了脸。琴子的母亲江夫人,原是阳虚侯的宠姬,两年前一病身亡,阳虚侯哭得眼都肿了,可是过不了三个月,就另有新宠,是为江夫人料理衣饰的一个侍女。这还不说,最叫人气不过的是,阳虚侯把江夫人原住的一座梨花院,连同江夫人生前所喜爱的一切的珍玩,都拨了给那个侍女。所以琴子遇到机会就要揭她父亲的短处。
但对琴子来说,阳虚侯实在也是个好父亲。本来从小就宠爱她,加以有那一种似乎对不起她母亲的公案,所以阳虚侯对琴子是格外的宽容了。 因此,他虽发窘,却并不生气,只指着琴子转脸对缇萦说道:“她一个人也实在寂寞得很,你真该常到府里来,陪她玩玩。”
“是! ”缇萦恭谨地答应着。 “你父亲的事,都在我身上。侍婢的话休说起,不过你该谢谢我。你说,怎么谢我?”
一听这话,缇萦满怀欢喜,笑吟吟地答道:“但凭君侯吩咐。 ”
阳虚侯想了一下,跟她女儿商量:“让缇萦唱个歌给我们听,好不好?”
“好呀! ”琴子也高兴,“我来鼓瑟。 ”
“不! ”阳虚侯说,“我要想听个民歌。 ”
民歌是侯王府第中不易听到的,琴子自然也无从鼓瑟和奏,她虽觉有些扫兴,但憧憬着民歌的新声,所以也点点头表示赞成。
缇萦却有些为难。齐鲁富庶,自战国以来,男的吹竽击筑,女的鼓瑟弹琴,爱好音律的风气极盛。缇萦的母亲,就是此中能手,自故世以后,淳于意悼亡倚深,家中不设乐器,不闻弦歌,而缇萦天生一副极好歌喉,日常会烛,在那女伴们中唱歌娱乐,她听一两遍就会了;弹奏乐器,更是秉承了母亲的遗传,一学就精,只是在父亲面前,从不敢露。阳虚侯父女却是知道的,此时要推托也推托不掉。
偏偏阳虚侯还要听民歌。那些倾诉民间疾苦,以及讽刺朱门贵族的心声,不宜于出现在这个场合,因而踌躇了一会儿,婉转推辞:
“民歌俚俗,不足以上污清听。我还是唱别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