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哭,在淳于意是自以为能了解的,那是说中了她心底委屈的缘故,这一哭,宣泄了积郁,于身体有益,所以他并不劝阻,只不断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作为抚慰。 谁知道,这样反倒使她感到委屈,这委屈是由朱文而来的。“爹爹都知道我拿你当个哥哥看待,偏偏你是这么个不争气的哥哥! ”她在心里怨怼地说,“你就不为自己学好,也该体谅体谅我的心,知道爹爹的脾气,何故惹恼了他,赶出门去,弄个彼此不能相见?又何况闯了一次祸还不够,索性更下流了!到了此刻,爹爹倒是回心转意了,却是丝毫无用,让宋二哥哪里再去找你?叫爹爹白疼了我一场不说,还说‘你待我好’。好什么?这份冤屈,向谁去诉?”
这样想着,越发伤心,抽抽噎噎,气都喘不过来了。何故如此呢?淳于意倒有些奇怪了。“缇萦,”他苦恼地说,“你别哭了行不行?哭得爹心里都难过了!”
缇萦的孝顺来自天性,一听父亲这么说,立刻就能止了哭声,拭一拭眼泪说:“爹,不用捎信到临淄去,宋二哥找不到他的。”
“何以见得呢? ” “他不在临淄。 ”
“然则在何处呢? ”淳于意再想一想,发觉话中有话,所以紧接着又问,“你何以知道他不在临淄? ”
缇萦不答。疑窦更明显了。淳于意开始感到事态严重。这绝不是儿戏的事可以不闻不问。
“缇萦 !”他极清楚地说,“有些事可以瞒着我,有些事不能瞒我。你是我聪明孝顺的好女儿,心里该有个分寸。”
话说到如此,缇萦无论如何也不忍再瞒了。但是要把朱文深夜私访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却实在不易启齿,为难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我见过阿文了。 ”
“啊 !”淳于意大为惊诧,“什么时候? ”
“前天,晚上。 ”她背过脸去,用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了个大概。
这就像听人说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那样,淳于意竟无法信其真实。但是,活生生的见证在面前,他不能不相信,于是回想一下缇萦所说的经过,每一个细节,在他心中都是震撼撞击!千万不能因为他们的年纪而轻忽了他们的行为,这些十几岁的孩子,胆大包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尤其是朱文!这匹不羁的野马,奸狡得像狐狸。而缇萦呢,什么都好,似乎一见朱文的面,就迷了本性,说不定有一天会让他拐跑!
这样想着,淳于意浮起一种无可比拟的恐惧,他不自觉地抓住了缇萦的手,并且紧紧地握着,就仿佛一松手,缇萦便要破空而去似的。
从他的微微的抖颤,从他的手心中的汗,缇萦发觉父亲失了态,“爹! ”她惊惶地问,“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摸他的额角。
“我没有病。”淳于意说,“我的病在心里。我不知道谁能治我的心病。”
“爹。 ”缇萦喊着。在这一个字中,显示了她的困惑、不安和苦恼。
然而这一声喊,在淳于意却是安慰,也是鼓励。有这样一个柔顺可爱的女儿要自己保护——他听出她那一声喊,是有所祈求的。
于是,他定一定心,思前彻后地想了一遍,向他女儿提出一个要求。
“缇萦!我要你答应我一句话,凡是你遇到什么困难,或者有人逼你干什么,你一定先要跟我商量一下。”
缇萦不甚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觉得这话是无须说得的,若有这样的情形,她自然要先跟父亲去说,所以深深点头,重重地答应一声:“是! ”
“那么,我现在又要问你,你到底觉得阿文如何呢?我是说,你仍旧拿他当一个哥哥那样看待吗?”
“我才不! ”缇萦断然决然地回答,带着些轻蔑的意味。
“这是说,你不愿再理他了?”
“当然,永远不要理他。 ”说到这里,想起以前也曾对父亲说过这话,不免内愧,所以又格外加上一句,“这一次是真的,真的永远不理他。” “倘或他又来找你呢? ”
“这——”缇萦想了一下答道,“只要一见他来,不管什么时候我就喊,让爹来对付他。” 这个答复,使淳于意甚为满意,但想一想,还有顾虑:“如果我不在呢?”
“我就叫卫媪。 ”
“嗯 !”淳于意点一点头,心里在想,卫媪虽也心向着朱文,但总是上了年纪,谨慎小心,深知轻重的人,倘或朱文有什么越礼的行动,她是可以保护缇萦的。这样应该可以完全放心了。
在缇萦,心里原存着一种像犯了罪的感觉,只因为瞒着父亲与朱文见了面,此刻话都说明白了,心无愧怍,郁闷全消。只想到朱文,虽还不免有种说不出的不放心,但既已答应父亲,从此不再理他,那便只好咬一咬牙,就当做他已经死掉,哭过一场,不也就算了吗?
于是,她用颇有决断的声音说:“爹,我们从此不要再提他这个人了!”
“好, ”淳于意脱口应许,“我来跟卫媪说,叫她也不准再提他。”
到了傍晚,卫媪回家,淳于意当着缇萦的面,把阿文甘趋下流的情形,以及他们父女谈出来的决定,都告诉了她。
“阿文也不是我的什么亲人,既然你们不愿意再提到他,我当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好了 !”卫媪这样回答。
从此,朱文以及朱文所带来的烦恼,在淳于意家算是消失了。
4
日子过得很平静。
实在是平淡,就像淳于意身上所穿的那件大布袍似的,洗涤得极干净,折压得极平整,但看上去令人总不免有黯淡之感。
作为一个举国敬仰、名震遐迩的医士,淳于意是不容易有自由自在,可以随心所欲去支配时间的。上门求教倒还不难对付,十天半个月,有那重病待救的人家,遣了急足来哀恳,不管风霜欺凌,不问路途远近,得信即行,这真是叫人万般无奈的苦楚。
“有阿文在这里就好了。 ”卫媪常常这样在心里想。但她没有说出来,因为说也无用。 在缇萦,每看到父亲远路出诊回家,自己提着分量不算太轻的药囊,一脸疲惫之色,常是心痛如绞。然而她无法分他的辛劳,只有尽力孝顺父亲,她无一刻不是窥伺着他的眼色,看他想什么,不等开口就先替他去做了。这算是淳于意享福的一刻,可是他也总觉得家里少了什么,就是在他享受女儿的孝心时,依然感到美中不足。
因为是如此寂寞得近乎凄凉,所以当宋邑突然来做客时,给淳于意家带了意外的喜悦。这位不速之客,受到了过去所曾有过的欢迎。杀鸡具黍,自是必然,罕见的,是连一向不大肯敷衍淳于意的门生的卫媪,都表现了逾格的亲切,问长问短,极其殷勤。
这使得素性忠厚的宋邑,大有受宠若惊之感,同时也深深不安,失悔于未能从临淄带些一礼物来送卫媪。
礼物是带了的,只有淳于意父女的两份。送缇萦的是一件绣襦,质料与花样,跟朱文所买却为淳于意割破的那一件,完全不同的颜色,宋邑的这件是蓝底白花。
知道师门家教极严,老实人也想了一套委婉的说辞:“无原不敢买这么件衣服,怕老师责备。是门生媳妇说,明年是五妹妹及笄之年,该当致贺,一定叫我带了来。看这颜色,是老实了些,只怕五妹妹不中意。”
都是这样的一件衣服上起的风波,淳于意心中感触万端,也明知道宋邑送这件绣襦,是为缇萦补偿的意思,可是表面上却不便说什么,只叫出女儿来亲自收下,替宋二哥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