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二哥! ”缇萦一面招手,一面走了过来,挨着她父亲坐下。
淳于意心底泛起异常强烈的爱意,一切抑郁、愁苦和空虚,都为他自己的这份爱意所遮没了——他不暇去想未来的种种,只觉得眼前这么个女儿偎依在自己身边,这个世界还是好的。 看到缇萦的红馥馥的脸,他知道她喝了酒了。伸手过去摸一摸,脸上好烫,喝的酒怕还不少,便从食案上取了个柑橘递给她。
缇萦剥开了橘子,撕去了筋络,自己却不吃。一半给了她父亲,一半送到宋邑面前。 趁这时机,宋邑故意定睛看一看她,用询问的口气,叫了一声:
“五妹妹? ”
“嗯。 ”她微微点一点头,报以愉悦的微笑。
宋邑渴望着多知道些她去侯府的情形,所以又问:“可曾见着阳虚侯?”
“怎的未见着? ”她回过头来,骄傲地笑着,“爹,我今天有件好得意的事!”
“是什么? ”淳于意自然对此具有浓厚的兴趣,但口中却是无足为奇的语气,“必是阳虚侯又夸奖你什么了。 ”
“不是,阳虚侯要我唱民歌,我拿着弦鼓就唱了。唱的是《孤儿行》。爹,你没有听过这个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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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没有听过。那且不管,反正听这题目就知道是说些什么了。
你说,唱了以后如何?” “唱完了。阳虚侯叫人去召内史…… ”
“这是为何? ”宋邑插了一句嘴。 “就是这话吗,这时候何以忽然召内史来谈公事呢?我心里疑惑,可是不便去问。后来内史来了。宋二哥,你知道阳虚侯怎么说?”
“我猜不出来。你快说吧,”宋邑也大感兴味,“必是件叫人意想不到的事。”
“对了! ”缇萦扬着脸说道,“阳虚侯令内史派人到各处去收容无衣少食的流浪孤儿。”
“好, ”宋邑举酒问淳于意说,“老师,这该浮一大白。”
淳于意欣慰地点点头:“这倒真是件叫人听了痛快的事。 ”说完,饮干了酒。
缇萦立刻又替他斟满,就这时候,宋邑离席而起,捧着一觞酒,面对着缇萦说:“五妹妹,该当敬你。”
“啊,不敢当,不敢当。 ”缇萦慌忙避席还礼,同时问道,“怎该
‘该当’?” “实在是恭贺五妹妹。为的阳虚侯这等看重你,是吗?”
最后的一问,声音特高,缇萦知真意在言外,随即饮了宋邑所敬的酒,作为答复。 “除了怜幼,也该恤老才是。”宋邑又说。
“那也是必有的举动。 ”缇萦答道,“阳虚侯真是个好人,好得出人意料了。”
“何以见得? ”宋邑极注意地问。
“你想好了。 ”缇萦很谨慎地措辞,“就说收容孤儿,总也得先找人来商量商量,看看有多少人,要多少钱,然后量力而行,斟酌出一
个办法来。但阳虚侯只不过听了我歌中的申诉,动了恻隐之心,便即不顾一切,全力承担。可不是出人意料吗?”这一说,宋邑完全明白,所得的结果,超过预期,怪不得缇萦和卫媪都是如此高兴。于是满天愁雾,一扫而空,胸怀舒畅,酒兴特豪,转过身来,又去敬老师的酒。
“这也有个说法吗? ”淳于意为女儿得意,也有极好的心情,笑着说道,“若有理由,我陪你一觞。否则,我可不像缇萦那样容易说话。”
“自然有理由。老师请先干了,若是我说得理由不足,加倍自罚。”
“使得! ”淳于意一仰脸干了酒,把酒觞递向缇萦。
“我也是恭贺老师,有五妹妹这么个好女儿。老师,你说这可有理由?”
“有,有。”淳于意哈哈大笑,收回了手,把酒觞又送到唇边了。他就是借酒浇愁,也颇能自制,从来没有这样豪饮过。缇萦有些担心,便说:“爹,你少喝些!别醉了。”
“你看你,刚还说你好,怎的不准我喝酒?来! ”说着又把空了的酒觞一递。
缇萦无奈,替他斟了个八分满,一面自语着:“这怕要醉了。 ”
“就是要醉了才好。 ”淳于意大声地说打了个嗝,重重地叫着,“缇萦! ”
“嗯! ”
“你不是想到临淄去吗? ”
何以提起这话?缇萦心想,莫非爹爹又变了主意,打算着和宋二哥一起到临淄,向齐国太傅谢个罪,同时就了齐王府的征聘?果然如此,那面釜底抽薪,这面有阳虚侯全力担待,两下凑合,祸机消弥得更彻底了。
于是,她欣然答道:“是啊 !”
“即这样,明天起你就跟卫媪收拾收拾,过两天跟了你宋二哥一起到临淄去。”这跟缇萦所想的完全不同,她立即问道:“那么,爹爹你呢?”
“我嘛,我才不到临淄。随便什么地方我都去,就是不去临淄。看他们又奈我何?”是气话,也是酸话。缇萦心里明白,平静地答道:
“爹不去,我也不去。”
“不听我的话就是不孝。 ”
“不孝就不孝。 ”缇萦也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格外撒娇,她学着她父亲的语气说,“我才不到临淄。随便什么地方我都去,就是不去临淄。看看爹爹能奈我何?”
淳于意真个无可奈何,啼笑皆非了,只好看一看宋邑,意思是要他帮着劝一劝缇萦。
看他们父女俩斗口看得出神的宋邑,这才发觉自己应开口。
“老师, ”他亟亟地说,“我还有几天耽搁,慢慢再谈吧!”
事实上,也只好如此。淳于意点一点头,表示接受,但心里却不断在嘀咕——原就怕缇萦不肯离父而去,此刻果然如此。看来这才是十分棘手的大难题。
“爹, ”缇萦看到父亲的脸色,顿感不安,“你可是生我的气? ”
“傻话。”
“那为何又闷闷不乐呢? ”
“只为你不肯听我的话。 ” “那还不是生我的气? ”
淳于意语塞。这时他心里还是清楚的,知道自己有了酒意,说话颠三倒四,还是休开口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