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媪! ”在厨下收拾时,她问卫媪,“今夜不去会烛了吧? ”
“为何? ”
“家里有客——”
“你去吧! ”卫媪知道她跟李吾有约,“有我在家照料。 ”
缇萦要的就是这句话,高高兴兴地换衣服走了。
接着,有人叩门,急病延医。宋邑自告奋勇,要代替老师出诊。淳于意问了病症,是“暴蹶”的险症,怕宋邑应付不了,还是自己提着药囊去了。 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卫媪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决定跟宋邑来作一番计议,挽救主人家的这场灭门之祸。
叩开了门,卫媪肃然跪伏在下方,一开口就这样问:“宋公!你道我是怎样一个人?” 话问得突兀,宋邑一时被难倒,思索了一会儿,才记起老师曾谈过的关于卫媪的身世:“听说你年轻居孀,就在我老师家执役,我那五个世妺,都是你一手提携成人的,这,名为主仆,其实亲如家人。”
“是的,这就是我有话一定要来说与宋公听的缘故。我那主人正直可敬。但不是我说句放肆话,也未免迂腐而无用。要说到这些刑狱的事上面,还不如我老婆子懂得多。” “噢? ”
“宋公莫以为我有了年纪,昏聩得说话不知轻重。 ”卫媪一个字一个字极从容、极清晰地说,“我老实告诉宋公,我是在狱中长大的。”
“噢——”宋邑张大了眼睛望着她。
“我死去的爹是琅琊郡的吏。天下狱吏,大半世袭,至今我有一
个弟弟,仍在那里,承先人的遗职。” “慢,慢! ”宋邑不等她说完,就抢着先要弄清楚,“那是什么时候? ” “自然是秦代。”卫媪紧接着又说,“那不相干。如今虽是太平盛世,样样都好,但那狱中的暗无天日,听我弟弟说起,竟是与旧时一式无二。如说有什么革新,也不过是把狱中的房子修得整齐些,叫人看着好看。到实际,狱吏依然打便打,要骂便骂了,还无处申诉。就算能够申诉,司狱的与断狱的原是一家,官官相护,不了了之。宋公你想,像这样提心吊胆过日子,就把监狱修的十分‘美观’‘风光’,赛如王宫,究于囚犯,有何益处?” “原来如此! ”宋邑深为惊讶,“这方面的见识,我竟大不如你。” “越是规矩的读书人,越不明白那狱中的万恶。也不光你宋公,我那主人,也不明白。他自以为想得极透彻,不能免祸,至少也可以免以受辱。哼,他妄想。” “阿媪!你说的,我不懂。” “你道他说的‘自有自处之道’是什么? ”卫媪冷冷地说,“你不明白我明白,他要弄包毒药藏着……”
“啊! ”宋邑色变声颤,“老师打算着熬不过刑的那一刻,服毒自裁,一了百了?”
“若能一了百了,倒又好了。没有那么便宜。”
“何则? ”
“这些花样,狱吏无不知道,老早就防备好了,哪有你下手的机会?非要折腾得你生不如死,才显得出他们的威风,才好勒索财物,才好叫囚犯们说什么是什么!”
宋邑听罢这些话,倒抽一口冷气,半晌做声不得,只霍地站起身来,不断地握着手,绕室彷徨,六神不安。
卫媪看他这样子,不免着急。她要跟他商议大事,而他竟似拿不出主张来的人,只好催促着说:“宋公,我是下人的身份,又是女流,阿萦更是个女娃儿家,没有主意,也不敢说什么。你与我家主人名为师徒,实如骨肉,得想个办法呀!”
宋邑站住脚唯有苦笑。老实人总是老实的办法,他兜头一揖,极诚恳地说:“阿媪!你说得极是。我对你佩服得很,还是你来出个主意,该我如何便如何,一定照你的话做。” “不敢,不敢! ”卫媪避席逊谢不遑,心里在想,宋邑的话倒也实在,看来这千斤重担,挑不下也得挑了,于是提纲挈领,先说了句:“无论如何,不可以主人入狱!”
“自然,自然。 ”宋邑深深点头,“我们现在就想怎能免于入狱的办法!”
“这少不得托出有力量的人来。这里有阳虚侯……” “临淄有齐王的亲舅舅黄长卿。 ”
于是,以阳虚侯和黄长卿当做救星,卫媪跟宋邑秘密商议,定了计策。他们都深知淳于意耿直以外,这一次还带着些负气的模样。而且他既已明白表示,听天由命,不愿再作任何请托,那么识定的办法,就不必再告诉他了。 到了第二天,宋邑提议陪老师到附近郊外去走走,又说前后来过阳虚数次,却始终未能领略此地的风土人情,实在是自己想去游览一番。淳于意身为地主,又想到这必是宋邑为了替他解忧略解闷所下的苦心,因而也就表示欣然同意,叫卫媪整治了可以冷食的酒肴,雇了坊里人家的一个少年,挑了食盒,出城去作竟日之游。
这是卫媪和宋邑商议好了的行动,把淳于意骗了出门,她才好跟缇萦说话。
“阿萦,你来!我告诉你件事——你可别哭!事情有些麻烦,但用不着害怕,只照我的话做,必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尽管卫媪为了怕吓着缇萦,尽量放缓了神色,冲淡了语气,但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先就是疑云重重,缇萦怎能不吓? “阿媪! ”她握紧了卫媪的手——卫媪发觉她一手的冷汗。 卫媪这下可真有些为难了!她跟宋邑议定的计策,全要靠缇萦出面,现在看她这样子,如何担当得了大事?但是,除了她以外,更无人可以办得了,说不得只好狠一狠,逼出她勇气力量来。 因此,卫媪故意一甩手,怫然说道:“看你这等无用 !跟你说了也是白说。好了,我还是省些精神吧!” 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缇萦慌忙一身抱住了她的手臂,仰面哀求:“阿媪,阿媪,你告诉我!我不怕,我不哭。” 说“不怕”,说“不哭”,却是声音发抖,眼圈已红。卫媪又疼又爱,怎么样也不忍心把责任加在她肩上了。 “说呀,说呀!卫媪。 ”缇萦推着她的身子,“必是爹爹的事。出了什么乱子?你倒是说呀!”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乱子。你得定下心来,我才能细细告诉你。”
“好,好! ”缇萦这样答应着,松开了手,尽力调匀呼吸,要叫卫媪相信她能够自制。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卫媪想不说也不行,只好以极谨慎的措辞,说齐国的太傅,似乎有意与淳于意为难,上疏皇帝告状。皇帝是圣明的,未见得会理他的诬控,但万一—— “万一如何呢? ”缇萦亟亟追问。
“万一——”卫媪咽口唾沫,吃力地答道,“皇帝听信了那太傅的话,你爹爹就有灾祸了。”
“是怎么样的灾祸? ”
“当然会入狱……” 话还未完,缇萦放声一恸。但她立即举手掩口,不敢哭出声来——这是一种绝大挣扎,仿佛她全身的力量都用了在喉间阻止自己出声,以致脸涨得通红,肩手发抖,一双张得极大的眼睛中,满噙泪水,欲落未落地逼视着卫媪,是生怕她有所责备的神气。
卫媪哪里还忍说她一句半句?她知道这时候最适当的态度是平静地谈大事,要叫缇萦觉得自己有用,全副心思,别有寄托,才能使她忘却悲痛和惊惧。
因此,卫媪急转直下地说了句:”
“你今天须到阳虚侯府上去一趟!
果然,缇萦一愣慢慢地收了眼泪,茫然地望着卫媪,竟不知说什么的好。
“你没有听懂我的话吗?我是说,你到阳虚侯那里去一趟。你爹爹为了上次已求过阳虚侯一次,不肯再去,那只好你替你爹爹出头。你想是不是呢?”
这下缇萦算是听清楚、弄明白了,使劲地点着头:“我去,我去。 ”然而她也不免惶惑,“我行吗? ”
“为何不行?你又不是没有见过阳虚侯。 ”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 “这我自然会教你。来! ”卫媪拉着她的手说,“事不宜迟,妆饰好了我就送了你去!”
她把缇萦引到妆台前面坐下,端了铜盘到厨下去打热水,让缇萦洗了脸,然后取下铜镜上的锦袱。缇萦一面自己对镜涂脂敷粉,一面由卫媪为她重新膏沐整发,绾成一个时样新髻,拿一块青绢把它裹住——这“卷帻”,作为男子未冠,女子未笄的表示。
当然,这梳妆的一刻,卫媪有许多话在说,教她礼节,教她措辞,卫媪说一句,缇萦应一句,但实在没有听进多少去,因为,她无法静下心来,全神贯注地受卫媪的教。 缇萦说不出心里的感觉,有时慌慌的,心里一阵一阵发紧,巴不得马上就见着阳虚侯;有时又怯怯的,想想最好免了此行;有时又无端地兴奋得意,想象着替父亲去办了这件大事回来,大家会如何另眼相看。
她心里的感觉自己辨别不清,却都显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呼吸也是一阵急,一阵缓。这些都看在卫媪眼里,心想怪不得她,一个平常人家未见过世面的女娃儿,一旦要去谒见一国之主的列侯,陈述关乎尊亲安危的大事,当然不会像会走亲访友那样安闲自如。
有了这样的了解,卫媪便不急着催她出门,替她换上簇新的绿布絮褂,系上玄色罗衫,细细端详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说:“端庄得很,见得贵人了!”
缇萦看了看自己身上,忽生怯意。“阿媪! ”她微蹙着眉,忸怩地说,“我怕! ”
卫媪将眉一掀,装得极为诧异似的:“怕阳虚侯?你见过他多少次了,哪一次也没怕过。”
“那是跟爹爹在一起的时候。 ”
“这没有什么不同。阳虚侯脾气最好,又最喜欢你,不用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