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天边滚起了沉闷的雷声，黄昏的深圳，大雨转眼便至。 “你们准备上哪儿去啊？这么大的雨，要不先去我那儿挤挤，明天再找住处。”梁红玉停下车，看着窗外急促的雨点。陈顶天笑着摇头：“谢谢红姐，只要是海广大的地方我都待不下去了。” “大丈夫何患无家，”冯杰觉得自己特英雄，“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说完他突然打开车门冲进大雨中，像个孩子似的又蹦又跳好不快活。陈顶天很快也加入了这场小小的狂欢。然而当他走下车，不经意望向对街，整个人瞬间呆住了。他看到王清越拎着旅行包静静地立在那里。这竟然不是梦。 “……‘五分钱’？”梁红玉远远地打量着，转头问道。 “青梅竹马，红姐，看见了吗？原装的青梅竹马！”冯杰是真的为他的好哥们儿感到高兴，望着拥吻的两人笑得合不拢嘴。陈顶天紧紧地抱着王清越，像是要把毕生的力气都用完似的。连倾盆大雨都不愿意打扰他们，偷偷地收了尾。世上还是存在浪漫的事的，一封情真意切的长信把王清越从遥远的首都带到了南方。 “清越，敢不敢跟我结婚？” “……现在？” “今天，此时此地！” 没有多余的话语，王清越毫不犹豫地使劲点了点头，然后再次与眼前人相拥。这般情景，让在一旁当观众的梁红玉和冯杰都红了眼眶。

不知有多少人参加过在包子铺举行的婚礼，几屉热气腾腾的包子摆在桌子中央，一对红烛分置两旁。所谓新郎，就是在胸前别着一朵红色的小布花；新娘更是连婚纱旗袍一样都没有，能证明她身份的只有抱在怀中的那一束塑料百合。陈顶天就是这样两手空空娶了王清越，人说有情饮水饱，大概也不过如此了。仅有的几个宾客与新郎新娘围坐在狭小的圆桌前，人人脸上都是幸福的笑容。身为婚宴的大厨，刘先武第一个站起来：“我也不知道说啥，就祝你们、祝你们俩……” “瞧你嘴笨的，比自个儿结婚还紧张！祝你们两口子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冉晶笑呵呵地白了她老公一眼，“顶天兄弟，一点也不拍马屁，你俩啊是牛郎织女，绝配！不像我们俩，是牛粪鲜花……” “更绝配！”冯杰适时地插上一句，惹得大家都笑起来。他一边说话一边眼神总往门外瞟，像是在等人。不一会儿，他等的人就到了。一辆车停在包子铺门前，梁红玉从车上下来。 “她就是梁红玉？没多大啊就当上大公司总管了，还开着车，这姑娘不简单啊！”冉晶的语气中别有一番滋味。梁红玉被冯杰拉着坐在他身边，一个劲儿地向新婚夫妇道歉，因为来得匆忙没买到礼物。她还向陈顶天打趣道：“我没读过什么书，所以特喜欢跟读书人在一块儿，没想到你们读书人结婚也不一样，说结就结啊！” 细心的王清越暗自观察着梁红玉，怎么看都觉得这样利落的职业女性都应该是名牌大学读商科出身的，于是忍不住好奇地问她：“红姐，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卖瓜子的。”梁红玉很是坦然。王清越瞪大了眼，一脸不相信。 “红姐，这你就谦虚了，谁不知道你是聚大浪的销售奇才？人都说聚大浪要没你，海广大早倒了！”冯杰的这张嘴，哄女人开心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既然人已到齐，结婚仪式便正式开始。在大家的掌声里，一对新人各自划着一根火柴，在同一时间点燃了红烛，以此象征他们的婚姻能够永远幸福美满。对于终于抱得美人归的感受，陈顶天就只是傻乐，被众人一再催促才起身说道：“王清越，你胆子太大了！我没房没车甚至连个结婚证都没有，你都敢嫁给我。我答应你，我会一辈子爱着你。在座各位，我希望你们都能为我俩幸福的婚姻做证。” “好，好，王清越，陈顶天以后要敢三心二意，我们这4个证人一定替你出头！不过新娘子，你也得发表一下感言。”冯杰充当的是婚礼司仪的角色。爱感动的王清越此时早已是泪流满面，她好不容易才止住哭泣，开口第一句便让周遭一片哗然：“我8岁的时候就想嫁给陈顶天了。现在终于等到这一天，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最幸福的人……我没什么感谢你们的，只能用这些包子，天底下最好吃的文登包子，请大家，吃包子吧！” 她露出了新娘才有的羞涩笑容，谁说只有穿婚纱的新娘才最美。

披着湿润的细雨，梁红玉开车将这对新婚夫妇送到一家小破旅馆门前。她和冯杰都觉得把这里当洞房有点太说不过去，可王清越并未流露出一丝不满，她发自内心地想着只要能和陈顶天在一起，在哪里都一样好。 “就这儿挺好，谢谢红姐啊，我们走了，”陈顶天先下车，转身找新娘子，却见她坐在车里不动，“怎么了清越，脚崴啦？” 王清越看着他，憋着笑不说话。还是冯杰反应快，一拍大腿：“经典！电影里不都这么演嘛，新郎得把新娘抱进洞房的呀！陈顶天你婚纱戒指什么都省略了，这一笔可绝对不能再省啊！” 看见王清越娇羞地笑了，梁红玉也才明白过来，她神色有点复杂，却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说：“行了，春宵一刻值千金，陈顶天你赶紧的吧。” 陈顶天笑着躬下身去把王清越从车里抱出来，欢欢喜喜地进了旅馆。为了这场简陋的婚礼，王清越付出的代价是被父亲赶出家门。决定南下的那一刻，她告诉自己，接下来的日子里，任何事都不能再让她离开这个她深爱着的男人。

送走了陈顶天夫妇，梁红玉默默地开着车，打算沿路找个住处把冯杰丢下。 “我知道有个地方，一晚上10块钱。你身上10块钱总有吧？没有我给你。” 冯杰坐在她身边，还在那儿半真半假地调笑：“红姐，10块钱我是有，可你真忍心让我一个人去住那地方吗？今儿晚上多好啊，一对新人入洞房了，良辰美景，咱不能就这么错过了这样的好时光啊！” 梁红玉假装没听见。 “红姐，红玉，你别听陈顶天瞎说，我不是什么花爷，我那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一直在找一个人，到了深圳我才算找到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留在老海那儿，一多半是为了你……” “不说这个！”说完梁红玉意识到口气有点硬，便假装轻松地说，“冯杰，今天你好朋友结婚，你喝多了。” 冯杰突然收起了坏笑，一字一句很认真地说：“今天晚上他结婚了，你认识他太晚了。” “胡说什么啊你？！” “你知道我没胡说。陈顶天脑子里除了数字就是‘五分钱’，他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我约了你多少次出去吃饭，你就答应过一次，结果那一晚上你都在问陈顶天和王清越的事。怎么样，还不面对吗？”冯杰看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话说至此，梁红玉很坦然地告诉冯杰，他说对了，她是喜欢陈顶天。陈顶天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总让她想起一个故人，是那个人告诉她有一个地方叫深圳，可以大展拳脚，把白日梦变成真的。他们约好一起来这里，就在临走前一天他出了事，终究没看到传说中的深圳长什么样。俗世男女故事无非如此而已，她不需要别人为她伤心，就连安慰也最好不必。而这是冯杰压根没想到的，他开始为自己鲁莽地揭开了别人的伤疤而后悔。 “好多年了，我都快把他忘了。王清越很聪明，碰到这样的男人，刀山火海也要跟来。我挺喜欢她的，希望她幸福。冯杰，我不是那种破坏别人感情的人吧？”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冯杰又恢复了往常的嬉皮笑脸：“你不是我是！明天开始，我还是会对你紧追不放的，总有一天会是我们的好日子。” 2 日上竿头，冯杰还在十元旅店的通铺上昏睡不醒，陈顶天已经摆开架势叫他起床，岂料又推又搡毫无作用。 “知道现在几点了吗？！”陈顶天用力一把将他揪起来。他睡眼惺忪地瞪了陈顶天一眼，非常不满地嘟囔道：“不知道，爱几点几点，反正不用上班。兄弟，咱失业了，失业啦！忘了么你？”说完又要倒头去睡。 “谁说失业就不用上班了？走，上公司去。” 觉都没睡醒的冯杰根本没弄明白什么公司，就被强行拖到一间小平房门口，推开门只见王清越干劲十足地正在收拾房间。这里是陈顶天口中的新据点，一个月租金只要150。 “公司？”冯杰扑哧一声笑起来，“当回新郎官就觉得天下是你的啊？下一顿吃什么都不知道，没钱没人你靠什么开公司？” 陈顶天没有笑，他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张软盘，那是离职时从聚大浪带出来的，为了抢回这软盘，那帮保镖险些没要了他们哥俩的命。如今，陈顶天就准备靠这个来起家了，他要开一家软件公司。可他也知道，只要跟冯杰讨论与软件相关的话题就是自找没趣。 “冯杰，你别跟海广大一样没文化啊，你丫还是北大的吗？我跟你说，这软盘里有我在北京读研的时候就想开始的一款汉化软件，求伯君王永民柳传志史玉柱王志东，你听说过没有？” “……是有这么几个有钱人，我还知道美国有个叫比尔?盖茨的，公司就叫微软。” “他们都靠软件起的家，软的也能发家致富！” 一听到发家致富，冯杰大脑中关于发财的一系列联想终于被启动了，他抢过软盘看着陈顶天笑了：“你丫又有通盘计划，快说来听听。” “等公司人齐了，我再说。”陈顶天故意卖关子，但要成立公司，即使是最简配置，也还缺少一个重要人员，那就是财务。当然，他心里早有绝佳人选。

包子铺里，穿着厨师服的刘先武正手忙脚乱地捏着包子，他一个人兼顾着厨师和服务员的双重身份，忙得一头大汗。店老板还在跟前跟后地骂骂咧咧，嫌他动作太慢。他吃力地举着四屉包子往外送，刚走没几步，被一个不知从哪儿冲出来的小孩狠狠一撞，包子顿时滚了一地。这可让老板更加气急败坏，张口就骂：“瞎眼了啊？这四屉包子从薪水里扣，外罚50。” 刘先武傻眼了：“又扣50？！老板，我一个月几个钱全他妈给扣没了！” 这个山东大汉有点憋不住火气了，正要发怒，突然表情又柔软下来。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门外来了陈顶天和冯杰。 “哥们儿，100万加100万等于多少？”陈顶天笑着问他。刘先武反应了片刻，哈哈大笑。这时旁边有桌客人大叫：“老板，这什么包子，想咸死人呀？” “刘先武，说多少回了少放盐少放盐，还瞪眼，再瞪眼我炒你鱿鱼！”老板絮絮叨叨地借题发挥，没想到刘先武三两下脱掉厨师服甩在他身上。 “不麻烦你开除了，老子不做包子啦！” 老板愣住了，目送这3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迈着大步并肩走出包子铺。那时好像起了一阵风，让人感到似乎有什么要改变了。

小小的一间屋，现在起码要住四个人，每一平米都需要精确规划。刘先武憋红了脸吞吞吐吐地问能不能把他媳妇冉晶也加进来，王清越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答应了，还说人多更热闹之类的话给刘先武宽心。她刚一出门去置办家用，冯杰就笑着跟陈顶天夸他这新娘子一夜之间就从美女记者变成了能干的家庭主妇。既然人已到齐，陈顶天也该说说他的创业计划了，他的初步计划是卖汉卡。当时市面上所有的电脑软件都是外文的，中国人要用软件，就必须得把它汉化变成中文环境，配这个软件的东西就叫汉卡。每台电脑，只要用软件，就需要装汉化系统。自从1985年有了联想汉卡以后，随之又有了王码汉卡，史玉柱的巨人汉卡M6401，一直到最近的智通山汉卡……这些汉卡每张成本不到几十块，就这么两张软盘，价格却能卖到2000，M6402甚至卖到了4000。 “你们说中国现在有多少台电脑，我们能卖多少套汉卡啊？” 冯杰翻着白眼迅速计算着：“中国现在差不多十几亿人，以后至少会有1亿台电脑，只要1000万人，不，100万人买我们的汉卡，那就是多少钱……快，财务算一下账，100万套汉卡，每套按2500块算，去掉成本100块，能挣多少？” “24亿。”刘先武反应很快。一听能挣到这么惊人的数字，冯杰嘴张得老大。 “没那么简单，现在全国出了不下几十款的汉卡，市场都细分完毕了——联想占大半江山，巨人和王码还有严志君的智通山汉卡三分另一半天下……新式的汉卡，要从他们那里分得一杯羹，那太难了。但比尔?盖茨给了我们机会，微软1990年5月推出的Windows 3.0在美国很轰动，但咱们中国人并没有太多注意。Windows以图形模式为基础，与此前一般的DOS系统完全不同，可以说是一种国际化的操作系统。现在，我想的就是，开发Windows的中文环境，一句话，把微软汉化了。” 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好像这些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冯杰手上摩挲着那张软盘，嘀咕着：“慢拿轻放，慢拿轻放，宝贝弄坏了可不成。这东西值几十个亿，咱哥几个全指着这盘混饭呢！” “弄坏了就弄坏了，”陈顶天不动声色地轻轻将软盘掰断，“空盘一张。” “你丫敢骗我！”冯杰顿时抓狂了，“我他妈为了跟你出来，衣服都让人扒了！我、我就知道你跟着海广大学不来什么好东西！” “别急啊，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你丫不是举着个软盘说要做软件生意吗，你不是说你写了个软件吗？” “是啊，但我可没说在这软盘里头，也没说有现成软件啊！” “你你你……你怎么张嘴就来呀你？没软件咱怎么办？咱吃什么喝什么卖什么啊？” “没有软件，我现写不行吗？我说过了，来深圳就是为了写这款软件，我要让全中国每台电脑都装上我的软件……这款汉化软件的基本思路已经有了，全在我脑子里，”陈顶天看着冯杰怨气未消的样子忍不住乐了，“你别跟我呛了。从现在开始，我就管写软件的事，剩下的任务就两个，一是得注册个公司，二是尽快给我弄台386电脑，这就得靠你俩了。” 冯杰哼了一声说：“靠我？我出门不让姓海的马仔打一顿就好事儿了，还有本事给你注册公司去？” “过程我管不着，我就要结果。反正你俩今天之内就得把事办成，我明儿开始写，最多3个月，保证完成。反正这3个月咱们得实行共产主义，把钱凑一起，一块儿花一块儿吃一块儿睡。” “陈顶天，你丫真狠，有你这么做公司的吗？” 陈顶天看上去信心十足：“你想退出还来得及。” “还威胁起我了！我跟你说，要不是你丫救过我，我才不跟你受这个难呢。” 久未发言的刘先武这时开口了，他一脸为难地说：“电脑上哪儿弄去啊？现在电脑太贵了，随便一台286就得上万啊……” 冯杰眼珠一转，急忙抢着说：“事先声明，我可搬不动电脑。这么着吧，我赶紧想办法注册公司去。刘先武，这电脑就拜托你啦！” 没等可怜的刘先武明白，冯杰就已经一溜烟没了人影。这时王清越抱着一大堆席子和布回来了。地方小就得充分利用空间，她把席子往地上一铺，然后在角落里拉了个帘子，给陈顶天留了一平米左右的空间。 “顶天，就在这儿写软件，够大吗？” “够，足够了！”陈顶天对此心满意足。 3 要找电脑，刘先武就得去找他的近水楼台。他来到冉晶打工的店里，盯着那一台台电脑出神——386卖2万多，286要1万3，对他来说简直都是天价。冉晶一看见他就快步过来，警觉地问：“你怎么过来了？10点半你不应该做包子呢吗？半路溜号，不想干啦你！” “我他妈好赖也是一会计，咋能做包子？那烂活儿我辞了！” “疯了你？你不干活，想干吃我这点儿工资？” “放心，饿不着你。我找到新工作了，当财务。” 得知老公是在陈顶天开的软件公司工作，冉晶先是由惊到喜，忙追问公司规模薪酬待遇，又一听公司都还没注册，她便一脸不悦觉得这事极不靠谱，唠唠叨叨个没完。刘先武无暇跟她多争辩，径直去找店主说话。 “老板，我想跟您谈笔生意，您给我赊台电脑，行吗？” 店主听到那个“赊”字，有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刘先武你包子吃多了吧？”冉晶一把扯住刘先武的衣袖，“没钱你们开什么公司、买什么电脑？还赊，这账算谁的，你的还是陈顶天的？” “男人谈事，你捣什么乱？”刘先武有些气，他整了整衣服对着店主笑了笑，“您先听我说完，赊，没有白赊的，我给您利息。我分期付款还您钱，这电脑1万3是不是？一个月还500，两年还清，利息按年息10%算，比银行高。反正电脑现在也摆着，这款286天天在跌价，现在不但马上能卖出去，而且两年下来您还多赚2600。” 店主不置可否，算计起来。 “您也知道，我是个会计，以后我免费给你们公司做账！您不也是山东人嘛，我威海文登的，身份证也押这儿。” “行，老乡，你说咋办就咋办，我信山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