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就是元旦了,这是陈顶天在深圳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夜。聚大浪公司的新年联欢会上,海广大依旧端着他的大茶缸子站在台上慷慨陈词:“最近,我们公司出现了一个重大政治事件,不比林彪叛党的事件小!难道跟着我海广大,连区区2000万都挣不来吗?难道你卷走我2000万,聚大浪就垮了吗?像杨二车这种人,要被永远钉在聚大浪历史的耻辱柱上!下面,大家一人先领一个红包,我要让逃走的人后悔一辈子!我要让他知道,中国只有一个聚大浪!中国也只有一个海广大!背叛我是没有好下场的。今天是元旦,我们不仅应该思念远在故乡的亲人,还要思念我们的恋人,更应该登高望远,展望新的一年。今天,大家要尽情地放松!现在我宣布,大联欢正式开始!” 拿到红包的员工们个个喜笑颜开,高兴地又吃又喝。海广大拉起一个女员工的手,笑呵呵地在台上跳了一段当时流行的交际舞,但看上去像是在跳大神。全场只有陈顶天和冯杰无精打采地站在角落里,很是不合时宜。冯杰打不起精神是因为下午梁红玉又拒绝了他的约会邀请,而陈顶天则在思考自己是否真的应该留在这里,他放弃了研究所不远千里来到深圳,不是为了在公司食堂抱着女员工跳舞。一时半会儿想不通,于是他独自悄悄离开了联欢会。刚走出食堂不远,他看到小树林边有个熟悉的人影,走近一看正是梁红玉。她好像刚刚哭过,但很快调整了表情,若无其事地抢在陈顶天开口之前先跟他说话:“你不喜欢跳舞?” “我不擅长这个。” 梁红玉笑言:“想你‘5分钱’了?她会来的,我凭一个女人的直觉。” 陈项天摇摇头:“我这回太让她伤心了。” “真想见到你的‘5分钱’,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孩让我们陈总这么魂系心牵的。” “她是跟别人不一样,我8岁的时候就喜欢上她了。” 是的,自从8岁那年父亲去世,童年留给陈顶天的记忆除了贫穷就是困苦,惟有王清越是他那些黑暗日子里一道温暖的光。随后她的离去让他的人生再次陷入阴霾之中,除了忘我的学习之外,陈顶天别无他求,全因他心中一时一刻都没忘记过自己许下的誓言——长大以后要去北京,要找到王清越,和她一生一世在一起。从他考入北大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了漫长的寻找王清越的旅程。因为找她,他曾经摔倒在深夜的雪地里,曾经被滂沱大雨淋得听不出母亲的声音,曾经遭到警察盘问和追赶,也曾经经受过各种鄙夷和嘲笑。后来想到她喜欢跳舞,便义无反顾地跑遍了全北京所有大学的舞会,仍旧一无所获。就在他徘徊在放弃边缘的那天晚上,明月当空,奇迹从天而降。他真的遇见了她,就和无数次在梦里的情境一模一样,陈顶天高举着童年的五分钱硬币,王清越在聚光灯下带着温柔的笑容向他走来,宛如天使。这些自然都是梁红玉般的局外人所不知的情节。在这个异乡清冷的新年夜里,陈顶天回想起历历往事,将他心中的孤寂与彷徨全都诉诸笔端,写就一封长信寄给了王清越。他是如此期待奇迹能再次降临,能把他的爱人送到面前,他知道那时自己将无所畏惧。 5 众多供应商这两天已经快把陈顶天逼疯了,每个人都在向他催款。无线电厂的领导更是几乎声泪俱下地拿着合同来请他们再认真考虑合资的事,那一纸合同简直就是全厂人的救命稻草。冯杰已然疲于应付,陈顶天权衡再三,抓起合同往海广大的办公室冲去。办公室门前站着个高大的黑衣门卫,他拦住陈顶天说:“对不起陈总,海总跟峨眉山来的气功大师交流心得呢,谁都不准进。” 陈顶天毫不理会,推门见到海广大和一个道士打扮的气功师正在盘腿打坐。 “海总,无线二厂的那笔款……” “谁让你进来的?”海广大猛地睁开眼,怒视陈顶天,忽然又想起了气功师的教诲,“对对,要静气。我今天可不能生气,钱的事以后再说!” “公司有没有钱我不管,无线二厂的2000万你今天必须得付!” 跟着跑进来的冯杰见陈顶天正朝着海广大乱吼,顿时被吓住了。 “我来公司两个月,你说做五指山项目,行,我去研究,我把计划做出来了,你说项目太小不要了。那好,你说做电脑,我跟冯杰又是市场又是并购,什么都准备好了,你又说,没钱了,钱被人卷跑了……海总,你嘴里永远说我们不缺钱,钱不是问题,依我看,钱永远是问题!”说完陈顶天把合同扔在海广大面前。海广大眯着眼,旁若无人地念叨着:“静气……” “静个屁!海总,要想静气我就不会来深圳!” 全靠冯杰生拉硬拽才把陈顶天拖出了办公室,他觉得陈顶天这样做是要丢饭碗的:“哥们儿,你以为深圳好混啊?你不在这儿干能上哪儿呢,哪儿能给我们一个月开支8000呢?要想辞职也得找好下家再说啊,听我的,今天先回家,回头我让梁总给说说,今天这些屁,权当你没放。” “冯杰,你丫怎么变这样了?” 生活,生活,得活下来了才能生啊。
他们走出公司,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路过一家路边摊,陈顶天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坐在那里吃饭,那人好像也看见了他们,躲躲闪闪起身就要走。 “杨二车!”冯杰两步跨过去揪住他的衣领,“好家伙,卷了钱还敢在深圳待啊?” 小杨一开始还想装作不认识,被识破后挣扎着要走,一把推开冯杰,岂料又被陈顶天死死按住。冯杰气得火冒三丈:“你小子完蛋了,带他见海总!” “爷,你二位饶了我吧,千万别叫海总,他准得要了我的命!” “你携款私逃,谁都想要你的命!”陈顶天不松手。 “我携个屁款啊,2000块算什么巨款?”小杨一屁股坐在地上,“陈总,是海总拿不出这2000万,让我假装携款跑了,这样你就不会怪他没钱买无线二厂了。他才给我2000块钱就想让我上西北沙漠避风头去,那地方谁愿意去啊?我一耍小机灵,就没去……” 空口无凭,替罪的小杨被他们强行带回公司去与海广大当面对质。
回到聚大浪,陈顶天拎着直喊救命的小杨,冯杰一脚踹开海广大办公室的门。梁红玉和公司其他人听到响动也纷纷跟来。 “海总,你还认识他吗?” 海广大保持打坐的姿势看着小杨,脸上并无一丝惊讶:“杨二车!陈顶天,你又立功了,帮公司揪住了大内奸。” “杨二车根本就没有卷走2000万!海总,你压根就没打算要买那国营厂,还有什么电脑部,都是耍我跟冯杰玩的!” “顶天娃,静气,静气。” “根本也没有那么多资金要投在海南!只是因为你喜欢当英雄当伟人,5个亿10个亿的投资许诺能让你在几千人的市委礼堂滔滔不绝地讲你的沸点理论!海广大,我受够了!” “顶天娃真不是普通人,这些都是真的!”海广大睁开眼笑了,“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要韬光养晦、曲线前进啊!聚大浪原来铺的摊子太大了,我要缩紧战线,只有紧握的拳头打出来才有劲道。这都是些小事,顶天娃,我让你去海南、弄电脑部都是在考察你,卫星才是咱们聚大浪主营的业务!卫星啊,不比你们那电脑高科技?” 他递过来一大叠合同副本,冯杰接过来看,都是俄文,完全不懂。 “后面有中文的。中苏联合开发米诺一号二号卫星备忘录,刚签下来的,航天部等十几个部委联合发批文了,光这批文,一倒手我就能赚10个亿!什么叫大生意?这才叫大生意。想当年我做生意的时候,你们几个娃还在尿裤裆呢,2000万算个毛!” 一通古怪论调让陈顶天不知该怎么接话,而冯杰望着海广大的眼神里竟又再次生出几分崇拜。 “气功就是好,能静气,要是以前,像今天你们这么朝我嚷嚷一通,这脑瓜子早花了。行了行了,小风波过去了,都回去上班去。聚大浪,马上就要下五洋抓鳖上九天摘星了!对了,梁总,把我这句话记下来,印在公司内部通讯封面上,语录啊!顶天娃,你也别跟我道歉了,跟我卖卫星,明天就飞莫斯科。” “对不起,海总,我对聚大浪的一切都没兴趣了。当时我从北京回来,是因为公司墙上刻着的那行字——‘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我信这句话,我为这句话而冲动。原来我以为你也信,但现在我发现,我他妈的错了,大错特错!你根本不懂这几个字的意思,你在侮辱这句话。我辞职!” “放肆!从来都是老子炒人鱿鱼,聚大浪还没人敢炒老子鱿鱼!你小子有种就滚!”海广大气恼地跳起来,转而瞪着冯杰,“那你跟谁?” 冯杰看了看陈顶天,又看了看海广大。眼看陈顶天就要走出门去,他一闭眼,一跺脚:“我跟我兄弟!” “行!要滚,我不留你们,但先得把我的东西留下。来人啊,把这俩叛徒的衣服通通给我扒喽!告诉你们,背叛我,你们成不了事!成了事,我也给你们灭了!我要让你们这帮忘恩负义之徒知道,深圳是谁的天下!” 从门外冲来的几个保镖真的就把陈顶天和冯杰身上的行头都给扒了。海广大转过身去,对着墙壁深呼吸。几乎全公司的人都挤在过道,看陈顶天和冯杰身着短裤大摇大摆地穿过走廊。此时冯杰突然高唱起电影《红高粱》的主题曲,很快陈顶天也跟着唱了起来。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呀头!”两个半裸的男人越唱越惬意,引来周围无数惊奇的目光。 “快上车!”走到门口,只见梁红玉开车过来,停在他们前面。两人不管不顾地继续唱着,声音愈发嘹亮:“……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十九呀!” 梁红玉又急又想乐:“叫劲!等着警察来抓是不?上车!” 他们这才嘻嘻哈哈地互相赶着上了车,顿觉人生痛快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