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由于公司资金严重短缺到了吃饭都成问题的地步，每个人都开始想尽各种办法来挣钱补贴。王清越义无反顾地卖掉了自己的手表，那是大学毕业时一向节俭的父亲送给她的贵重礼物。而刘先武夫妇，身怀六甲的冉晶至今仍在电子一条街上发传单，刘先武更是干起了苦力——往蛇口搬货，一天跑3趟赚30块。王清越说，你专心写你的，我们有办法对付；刘先武说，咱山东人别的不一定有，力气可使不完，等顶天兄弟开发出东西来，咱们再受苦都值。对于他们无条件的全力坚持，陈顶天的内心充满了感激。可总有人会抱着怀疑的态度，那就是冉晶，她有点看不下去这种局面了。这么多天来，人人都在为生计奔波，一个个累得要死要活，可陈顶天却总是坐在家里跟神仙似的，程序也迟迟无法完成，对此她颇有微词。就算是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冯杰，竟也充分利用起他的看似不正经来为大家谋福利。比如聚大浪工程部有个家底殷实、长相抱歉的女同事一直对他有意思，从前冯杰都不正眼瞧她，可最近他却和人家频频约会，每次回来都打包一大堆饭菜分给大家吃。午夜梦回时他经常长吁短叹，想不到自己沦落到了以色相换食物孝敬哥们儿的窘境。

吃白饭也不是常有的，终于有一天，5个人只能面对着一张只放着6个包子的饭桌发呆。就这6个小包子，还是刘先武跟之前打工的包子铺老板赊来的。他们倒也互相体贴，刘先武说陈顶天工作辛苦应该多吃一个，陈顶天又把多出的一个包子给了冉晶，说小孩需要营养。正在互相谦让之际，海广大居然带着几个手下出现在门外。他看着桌上那几个寒酸的包子，像报了仇似的哈哈大笑着对手下说：“都瞧瞧，都瞧瞧啊！看看这帮人，看看这几个包子！你们给我听好喽，这就是叛徒的下场，哈哈哈哈！” 刘先武腾地站起来，唱起了山东快书：“竹板这么一打，别的咱不夸，夸一夸这文登包子美名扬！这文登包子好，文登包子妙，文登包子呱呱叫……” 海广大慢条斯理地开口道：“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是对的，但是，光有革命的乐观主义，没有革命的现实主义，是万万不行的。” “海总，马克思他老人家还教导我们，得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现在，时候还不到啊！”陈顶天笑眯眯地答。 “可以啊小子，别的没学会，学会油嘴滑舌了。梁总管，今天咱这现场会开得不错。走，我们去粤海吃大餐去！”海广大带着他的人就要走，冯杰赶忙追着梁红玉出去。 “找我干吗？执照还没办好呢。”梁红玉压低声音。可冯杰都还没告诉陈顶天，是她帮助他们注册的营业执照。他现在只关心一点，就是梁红玉搬去了哪里，以后要怎么找她。 “找我就去聚大浪啊。”说完，梁红玉笑了笑就跟着海广大走了。吃了闭门羹的冯杰反倒打起了精神，他回去就大声向大家宣布：“陈顶天，我今天把话放这儿，不管你软件开不开发出来，无穷大这公司我是干到底了！人活一张脸，咱不能被海广大看扁了，没钱连个女人都瞧不上我！刘先武，下午我跟你去蛇口运货去，士可杀不可辱！” 与此同时，走远了的海广大突然收起了笑脸，一本正经地问梁红玉：“那帮小子到底搞什么呢？都混到这地方来了还笑得出来！陈顶天可以，包子都管不了，公司还能聚这么几个死党。” 梁红玉想了想：“他们……开发软件呢。” “软件这玩意儿到底是啥鸟东西呀？以前在聚大浪，顶天娃天天在我面前嘀咕，现在开公司也弄软件……软件是高科技吧？” 就算是高科技，难道会比卫星还高？海广大想不明白，连吃大餐的心情也没有了。

大餐没吃成，改成了聚大浪动员大会。员工们听到冲锋号都诚惶诚恐地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海广大面前，议论着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整好队形后，神情严肃的海广大终于说话了：“公司里，有学软件的吗？” 底下鸦雀无声。 “有没有？”他增大了音量，“我们这么大的公司，难道懂软件的一个也没有？” 一个细小的声音从人群中挤出来：“我，我是！” 说这话的人，正是前阵子在街上摆摊卖软件被追打的雷向明。海广大问清了他的身份，一脸不快地把人事部的老金拎出来教训：“你个狗娘养的，人家清华写软件的，你给安排到工程部去，眼睛长屁股上了？” 无辜的老金急忙点头哈腰地解释：“他说他是什么工程师，我就给他安排到工程部去了。海总，我待他不薄啊，一个月400多呢！” “妈的，400？400块养个软件工程师，养个科学家啊？滚，你被炒了！”海广大转身使劲拍着雷向明的肩膀，“科学家啊，对不起，我手下不懂事没文化，委屈你了！从现在开始，我专门给你成立一个软件开发部！说吧，你想开发什么软件？” 身材矮小的雷向明被这一惊一乍的领导吓得畏畏缩缩，硬着头皮答道：“我想……我想开发杀毒软件。” “杀毒？杀啥毒，杀虫剂还用你开发啊？” 这回轮到雷向明哭笑不得了：“不是杀虫子，是杀电脑里的病毒，就是一种专门破坏电脑的程序。” “没事，你想杀什么都没关系，别杀人就行。我就问你，你要多少钱？” 聚大浪的软件开发部就这样成立了，按雷向明的想法，海广大给了他一间安静的屋子，5箱泡面，一箱啤酒，当然还有工资。而海广大对他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要比陈顶天他们开发得更快更高科技，因为聚大浪干什么都要拿第一。 2 陈顶天，居然，把辛苦了那么多天终于写完打印出的厚厚一叠程序，烧掉了。听上去令人发指么？好像的确是，起码见证了他这一举动的几个人精神都要崩溃了。可他自己并不觉得做错了，现在写出的这个程序太复杂，没新意，和市面上那些他瞧不起的垃圾软件没有任何区别，因此他不仅烧了打印纸，还不听冯杰劝阻，连源代码也一同删除了。是的，只有陈顶天的个性，才可以做出这样的事，并且能顶着压力坚信自己是对的。这么长一段日子里大家受的各种苦，就这样轻轻地被回车键一按，一笔勾销。刚回来的冉晶看着神神叨叨烧纸的陈顶天，瞪大眼睛问王清越：“妹子，你男人是不是疯了？” 王清越没开口，冯杰倒激动地大叫起来：“早疯了，我们都疯了！我又出卖色相又吃冷包子，挨饿睡地板为的是什么啊？为的就是今天，为你丫能写出一个伟大的软件！我他妈销售方案都想好了，你丫现在把源代码给删了，真行啊你！什么狗屁无穷大，不净你一人折腾吗？你是个疯子，爷的青春岁月不想跟你混在一起！这狗屁公司，老子他妈的不干了！”说完，他理都不理来劝架的刘先武，摔门而出。屋漏偏逢连夜雨，账上的钱已经向个位数发展了，刘先武不得不再次找王清越商量。生活费倒是还能再想办法，关键是电脑的分期付款交不上了，这个月的500要是再不给，店家就准备要收回那台286。王清越听了愁容满面：“没电脑，那顶天怎么写程序？没钱的事还是先别让他知道，我想办法。” “能想的办法，差不多都想过了。哎，我说老婆……”刘先武用期望的眼光看着冉晶。 “你别看我，500块，让我去偷去抢啊？依我说，赶紧的把电脑还给人家，要不然这一万多块的债人家就算我们夫妻俩身上了。” “好好好，你别不解决问题还尽出问题行不行？清越，你去哪儿？” “……我打个电话。”王清越朝对街疾步走去。 “人都跑了，先武，咱把电脑搬走也跑了吧！”冉晶就是这么现实，但她说完发现刘先武早就进屋去了。

小屋里，陈顶天面对电脑一动不动地呆坐着。刘先武看他那样子很是担心，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坐下安慰道：“软件的事我不懂，可是做啥事都不会顺风顺水，这道理我懂。那么多的大困难咱都扛过去了，这点小困难不在话下，你别过不去。不行晚上咱们出去找个地方，喝个痛快！” 对方没回应，刘先武接着说：“冯杰那小子不懂事，回头我劝劝他。” 可陈顶天还是不说话。刘先武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起身要走，突然听见他问：“清越呢？” “她去打电话，可能在小卖部那边……” 陈顶天像木偶一样站起来往外走，留在原地的刘先武一脸莫名。 “哟，大师这又怎么了？刘先武，趁早咱们也别在这鬼地方耗着了，不死不活的算个啥意思！我早看出来了，什么无穷大，就是一皮包公司，钱还没人多呢！”冉晶拉着她老公就要走，“听我姨说，有个服装厂缺个会计，一月开800，留在这儿连8块钱都捞不着！” “我哪都不去，就在这儿！” 冉晶急了，一把摔碎了手边的饭碗：“你他妈一天到晚吃我软饭，给你介绍一年一万的工作你还不去，有你这样的老爷们儿吗？孩子都快生了，你靠啥养活？你还跟他们死都死一块儿是怎么的？” “死不了，顶天的东西一出来，公司就活了。” “他能弄出个啥？弄这么长时间，不就弄出地上这堆灰来吗？冯杰都跑了，就你还傻了吧唧地留着！” 刘先武咬咬牙，笃定地说：“反正，我信他！” “行，你信他去吧！你信他，你跟他过日子吧！我不想再在这儿跟你们胡混睡地铺了。刘先武，你还爷们儿呢，有让大肚子媳妇睡地板的吗？”怒气冲冲的冉晶挺着大肚子不要命了似的冲出门去，刘先武匆忙追出去，忘了锁门。

自从来了深圳，王清越这还是头一回给家里打电话。让母亲崔萍没想到的是，女儿甚至没有听她诉说完这么久以来的思念之情，张口就要问家里借钱。崔萍有些为难地看了眼正在客厅读报的丈夫，可惜这一眼就出卖了她的全部心事。王焕之听出是女儿打来的电话，立刻要求她把电话挂了，还怒其不争地对妻子说：“她糊涂了，你也跟着糊涂啊？” 而王清越举着话筒，听到电话那头的父母在争吵，想了想，还是挂了电话。她没有听到父亲抢过电话对她说的话，说要是她还认爹娘就明天回北京。老父亲显然已经让步了，可女大不中留，他又能如何？愁眉深锁的王清越往回走着，被赶来的陈顶天抱了个满怀。他看上去情绪比刚才有所平复了，轻声地问她：“怎么了，清越？” “没什么，本来想跟我妈借点钱，可是……顶天，能告诉我这软件怎么回事么，为什么你总说没有价值，没有价值？” “这太复杂了。我简短点说，把Windows3.0汉化过来，现在大家通行的都是捆合法，就是在西文处理的基础上增加中文处理部分，并将两部分捆合起来。用户在运用软件的时候，就能在中文环境下运用西文软件。我本来想用另一种方法，可写来写去又回到了捆合法，量太大了，这样汉化系统要占的内存太大。现在386电脑运行Windows3.0已经很慢了，如果再加上这个汉卡那就会更慢。我需要找到一个新的思路，可是脑子里一摊水，找不着北。” “这里要是有个大盆子就好了，这样就能把你脑子里的水都舀出来，找到5分钱。” 陈顶天笑了：“你还真能安慰人。” “小时候我爸听说你能把一池塘的水舀干就为了5分钱，说了一句话，‘这混小子，以后不是个蠢材，就是个天才’。” “越来越像蠢材了吧？” 王清越点点头：“我就愿意跟你这蠢材在一起。” 天凉了，两人牵着手回到小平房，没想到等待他们的却是如此一番情景——门敞开着，房间里的帘子全都散落在地上，桌上的电脑不见了，只留下两根线无力地垂在桌面上。 3 刘先武好说歹说才留住了老婆，可当他们回来得知电脑被盗之后也只能傻眼。这回冉晶是死活也不听劝了，她有点歇斯底里地扯开嗓门叫道：“咱们丑话说前头，这电脑1万3呢，可不能让我们一家赔，要赔大伙儿一块儿赔！” “你还说！要不是你跑了，我能忘锁门吗？电脑能丢吗？”刘先武很烦躁。 “怨我吧，都怪我！这鬼地方我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刘先武，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走不走？” 这次冉晶气恼地转身走掉，刘先武只是低垂着头，没有要追的意思。陈顶天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先武，送送嫂子吧，她肚子里有孩子呢。” 看着刘先武略显沉重的背影出门去，屋里顿时又只剩两个人。陈顶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无助地望向天花板，像他小时候躺在操场上那样。他开始有所怀疑，难道，是天要绝他，要绝这个还在襁褓中的无穷大？ “肚子饿了吧？我做面给你吃。”王清越若无其事地拿出锅来往里倒水，给煤炉生火。可那炉子竟也不争气地与她作对，火怎么也生不着，烟却越来越大。 “先别做饭了，我不饿。要不，明天你先回北京吧。” 王清越假装没听到，继续摆弄着煤炉，伸手擦汗又弄得一脸灰，让人看得心疼。 “清越？”陈顶天走过去放下她手中的火钳。 “你忘了小时候你在车后面边追边喊的话了吗？忘了在人大舞场找着我的时候你说的话了吗？第一次你说，长大了一定娶我；第二次你说，这辈子我们再也不分开……陈顶天，你是不是嫌我是个累赘，不想要我了？”王清越立在原地，眼泪哗哗地流，“我什么苦都能吃，别把我送回去好吗？我爸妈不要我了，你不能也不要我了。” “傻瓜，别哭。我们不分开，我们对着5分钱发过誓的，这辈子再也不分开。” 陈顶天用手帮王清越擦眼泪，可她却哭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