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五指山项目的取消让陈顶天心中甚是不忿，那天下午当他面对着孙市长，恨不得地上有个缝能钻进去。和一般商人比起来，他这样算是脸皮薄、少历练，冯杰说这样是做不成生意的，可他一开始就不是想来做生意的啊。为了赶制那份计划书，十几天里他参考了几百本书，费了那么多心血，换来的只是海广大轻描淡写的一眼。冯杰对此见怪不怪，他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诉陈顶天，在聚大浪生存的办法就是要牢记，海总最关心的总是下一桩生意。可陈顶天认为，要真是如此，那海广大永远也做不成生意。他有点不想在聚大浪待下去了。每当心中有种种不安的时候，陈顶天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王清越，她是他内心最强的支柱。他鼓起勇气拿冯杰的大哥大拨通了王家的电话，结果仍然是被王焕之无情地挂断。而他哪里知道，他思念的人就在话筒边，用苦苦乞求的眼神望着父亲。她也思念着远方的他，两个被红线牵住的年轻人有着同样的心情。郁闷在陈顶天心中越积越深。这时海广大带着梁红玉提着一大堆酒菜走了进来。陈顶天木然地看着这不请自来的两人。海广大自顾自地坐下，尝了口凉菜，然后说：“陈司令，听说你下午不太高兴，我带梁总管来，请你吃酒！你们两个娃呀，刚才是不是把我海广大祖宗八辈都给骂了？” “哪能呢，海总！”冯杰赔着笑。陈顶天却冷不丁来了句：“快了。” “哈哈，我就喜欢顶天娃这点，有心眼但不乱耍，你们骂得对！钱啊公司有，不就5000万吗？可突然不就跑出两颗卫星来嘛，我不能破坏中苏两国的友谊啊！今天我没脸去见孙市长，让你陈司令当坏人，是我海广大操蛋，喝酒赔不是了。”他将酒一饮而尽，陈顶天只能跟着把酒喝光，“你还年轻，做事光凭热情冲动是不行的。卫星这项目关乎国家命脉，大生意啊！这是好机会，一般公司想不到这点子，想到了也找不到那些个斯基。顶天啊，你多跟我几年就知道了，我这人就一个缺点，做事不够细。可你不一样啊，跟我互补，你够细致！你给我那计划书，刚才我都看了，太完美了，简直就是我理论的说明书嘛！海南的事情，我不放弃，你还是要抓、要管的……我还把聚大浪的构想告诉你，我这个首富，不是靠胡说八道当上的！我要以卫星为龙头，以海南为依托，以收购100家国有大中型企业为辐射，把聚大浪做到在美国上市，挣美国人的钱，和美国人打资本战争！” 说到激动处，海广大夹起一口凉菜，不慎掉在地上，他二话没说弯腰捡起来就给吞了。看着两个后辈有些诧异的眼神，他笑了：“你们是没过过苦日子，没尝过挨饿的滋味啊！‘文革’的时候，我在牢里，要不是红玉她爸留给我的那几口馒头，我还能蹦跶到今天？” “海总，你还坐过牢啊？”冯杰最懂接话茬。 “何止坐过牢，差点挨枪子呢！1976年，我跟红玉他爸都被判死刑啦！行刑那天，就快轮到我了，红玉她爸跟我说，老海啊，我这人怕见红，要不我排你前头吧，早死早投胎。结果，我就眼睁睁看着红玉她爸让人‘嘭’一枪打了，那个惨啊……轮到我了，把我头就这么一按，这叫低头认罪。枪管子顶着我，第一枪，奶奶的卡壳了。当兵的枪管子又顶在我头上了，要打第二枪，我心想，老海这辈子算是完蛋了。这个时候，又一声响，我吓得一哆嗦，可不是枪响，是电话响了，你们猜怎么着？那边说，停止行刑，人不杀了，粉碎‘四人帮’了！我脑袋就这么的保住了！你们说，我能不对红玉好吗？她爸是我救命恩人！红玉，海叔敬你一杯！” 冯杰听得目瞪口呆：“海总，你这人生可以拍电影了！” “电影算个屁！我的人生，编10部电影都不算多。” 陈顶天低声问梁红玉：“是真的吗，红姐？” 梁红玉只是笑笑：“我不知道，真假你自己辨。” 话匣子一打开就很难关上，海广大讲完自己又开始讲梁红玉的身世。他说梁红玉的父亲当年是芜湖供销社的，因为投机倒把罪让人给崩了。后来平反了，红玉就顶替他进了芜湖市供销系统。她14岁就在供销社里站柜台，18岁已经开始在全国跑业务，安徽最有名的呆子瓜子，近一半都是梁红玉给卖出去的，营业额累计起来绝对上亿。后来卖瓜子卖到了深圳，遇见海广大，才进了聚大浪。海广大并不认同梁红玉“卖瓜子终究是小生意”这一说，在他看来，生意不分大小，只有好坏，瓜子都卖得好的人，卫星一定也会卖得好。 “缘分啊，这也是我报答老哥一条命的恩啊！”海广大的眼睛湿润了。可梁红玉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她问陈顶天：“你大学不是学数学的吗，怎么跟冯杰他们学贸易的住一宿舍？” “我们数学系9个男生，一宿舍住8个人，多我一个，就给安插到国贸系宿舍去了。” 没想到这样都能让海广大接上话：“缘分，这都是缘分呐！你们几个跟着我，都是天地奇才！红玉，他们俩你看上哪个了？说，你叔给你做主！” 冯杰抢话道：“海总，我们俩也就我有机会，陈顶天已经有‘5分钱’啦！” “什么五分钱？” 梁红玉替陈顶天解释：“听说他一直管女朋友叫‘5分钱’，里头有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呢。” “说来听听，凡是跟钱有关的事儿，我都想听！” “没什么可说的。”陈顶天只是仰头干了一杯酒，没看到梁红玉投来的复杂眼神。 2 早晨陈顶天来上班，看到几百名聚大浪员工整齐列队站在大厅，就晓得等一下又要训话了。可他一进自己办公室，居然看到海广大躺在地板上，肚子上压着那台286电脑的显示器。 “快……快帮我一把！”海广大面容有些扭曲，声音也很是沉闷。陈顶天在惊讶之余更觉得好笑，强忍住笑意快步过去帮忙搬走了显示器。 “这个铁疙瘩，还真沉啊！”海广大爬起来长舒一口气，仔细端详着被陈顶天搬回桌上的电脑，“有点意思，我一早起来饭都没吃，就跑你这儿来研究这破玩意儿！” “海总，你看不习惯电脑也别骂它，未来咱可能都指着这东西呢！” “高科技嘛，我知道。顶天娃，我没读过书，但我不是土鳖，红玉说你那个计划全在这玩意儿里面记着，可是真的？”见陈顶天点头，海广大接着说，“我喜欢它啊！真喜欢这破东西，好，真沉，真好！你说，每个中国娃娃，一人给弄上一台，那全中国能卖出多少台？这生意，不比袜子差！你懂这个？” “我大学学的是数学，研究生学的就是这个了。” “那你是专家了。好，今天训话让你来说，给公司那帮文盲土鳖普及普及电脑知识！” 就这样，海广大一夜之间解放了思想，像是突然认清了未来的发展趋势。他就地宣布聚大浪从今天起进军电脑业，任命陈顶天和他的朋友冯杰为公司电脑事业部的一、二把手，并让他们立刻行动起来。走出公司去做市场调查时，冯杰仍像是一场好梦未醒，一脸激动地抓着陈顶天说：“他妈的，这事儿我看真要成了！海广大这土老鳖，再给他安个脑袋他也想不着做电脑啊，你丫怎么说服他的？” “不是我说服他，是他说服我。海广大可不是土老鳖，他……”陈顶天竟一时词穷，不知该怎样形容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老前辈。

两人走到电子一条街，那里人头涌动，“时间就是金钱”“效率至上”之类的标语贴得满街都是，卖组装电脑的店员像街边小贩一样扯着嗓子吆喝，一派欣欣向荣。冯杰走在陈顶天前面，没两步就被一女子拦住了，她语速飞快让人来不及反应：“老板需要什么？我们店什么都有，原装机组装机配件软盘什么都有进来看看吧，买满两万还送您一个大礼包！” 她正要拉冯杰进店里，看见背身的陈顶天被隔壁店的小姑娘拦住在推销软盘，立马彪悍地上前看都不看就拉住陈顶天，硬生生地抢回一个客人。 “这是我的客人，要软盘我们店里也有……哟，这不陈兄弟吗！还记得我么？我，刘先武媳妇，冉晶，一块坐鸡车的啊！” 听到刘先武的名字，陈顶天立刻想起来了：“一块儿吃鸡蛋的！” 冯杰见状再次无奈了，他没想到陈顶天刚来深圳没多久，在电脑界也有相熟的。他们才要进店里，只见一个拎书包的小贩大喊着“救命”，被一群小贩追打着跑过来。陈顶天定睛一看，竟是他在北京认识的一个叫雷向明的人。这时恰巧刘先武也来找他老婆，陈顶天哥几个合起来赶走了那些恃强凌弱的小商贩们。原来这雷向明以前是清华学自动化的，写过一款很神的叫CLEAN91的杀毒软件，后来被陈顶天给破解了，如今不知什么原因流落到深圳街边成了个卖软盘的小贩。他谢过陈顶天之后就要走，却被这个曾经学术上的对手挽留下来一起去吃饭，心中五味杂陈。

几个人挤坐在狭小的店铺里，冉晶认定陈顶天是要发达了，拼命向他推荐刘先武，弄得场面一时挺尴尬。雷向明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看上去饿了不止一天。陈顶天看着他脸上的伤痕，笑问他那些卖水果的为何跟他过不去。 “我站在他们摊前卖软件，那帮卖水果的非说我抢他们地界儿！我卖软件的，跟卖水果的有个屁关系，是一样东西吗？！” 冯杰笑了：“深圳就是深圳，卖水果的危机意识都这么强。” 雷向明之前工作的公司倒闭了，他在中关村混不下去，刚好有同学在深圳，没多想就来了。他仍然在坚持写软件，因为他深信未来一定是软件时代。 “老雷，有空常聊聊，在深圳我都快给憋死了，可找着个能跟我聊程序的人了。” “深圳这地方商业味儿太浓，懂行的太少。” “巨人史玉柱你找了吗？他1989年开发的M-6401，汉卡，挺有意思，他们公司可能要人。” “他那个汉卡一个人开发就够了，我想做大软件，过几天我想去珠海看看。” “找金山的求伯君？” “是啊，他写的WPS软件太牛了！一个人写了一整套软件，神！哥们儿，你怎么不接着写软件了呢？凭你的才华，写出来的软件不会比求伯君差多少，我可是见识过你的厉害。” 冯杰终于坐不住了：“行了行了，你俩越聊越起劲，我们可越听越瞌睡。咱赶紧回去吧，你想让海总踢屁股呀？” “兄弟，欠你的钱……”刘先武脸色窘迫地翻着周身的口袋。陈顶天却只是豁达地摆摆手便走了，他胸中有丘壑，从来都不是计较这些小得失的人。 3 在电脑事业部的发展方向问题上，陈顶天和冯杰持两种截然不同的观念。冯杰倾向于销售组装电脑，做品牌机卖，兼卖配件主板内存条机箱风扇，挣钱又快又多；陈顶天则坚持理想，要以开发软件为主。 “现在1000个来深圳的，1001个都是为了挣钱！你啊，别提大理想，多琢磨琢磨赚钱的小理想，行不？赶紧把你那张知识分子的皮给扒了吧，赚多点钱比什么都实在。”这是冯杰教育陈顶天的言论。大晚上的两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拌嘴，梁红玉还以为是进了贼，特地过来看。 “我明天去北京，你们俩都从北京来的，有什么要带的吗？” “给我来只烤鸭吧。”冯杰毫不客气。 “你呢？陈顶天，你女朋友不是在北京么，就不用我捎点儿东西给她？” 面对着显示器的陈顶天只是摇摇头。 “你们男人，心肠还真硬。” 冯杰嬉皮笑脸地回应道：“让你捎颗滚烫的心，你也捎不走啊红姐！” 眼看梁红玉都要走出去，突然她又转身回来说：“男人都这样，走了就走了，女人的痛苦谁管啊？” 陈顶天这才从电脑前抬起头来，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

尽管有分歧，但陈顶天哥俩还是如期完成了报告书。两人慷慨激昂地说着，但海广大的反应并不如预期，他要么是半躺在椅子上打盹，要么就是反驳他们的大部分意见。 “海总，我认为，我们要以聚大浪强大的经济实力做后盾，创造一个电脑品牌，一定能够做到比联想更有名、比长城更优秀！从头开始，从小开始，品质有了，牌子自然就有了。” 海广大刚呷了口茶，随口将茶叶吐回大茶缸子里：“错了错了，冯杰，永远做不出品牌，三五十年也追不上人家。别说国外的什么芝什么爱必爱目了，就是国内的联想、长城，你们也只能在他们屁股后面闻臭屁！顶天娃，你怎么看？” “可以做广告。” “对了对了，最好的品牌就是去深圳特区报砸它几百万，登一个月整版广告！广告一出，保准你的品牌比什么都香，比什么都卖得好！最重要的不是卖啥，是怎么卖！我们芜湖乡下的阿婆都知道这个道理。梁红玉她爸为什么被毙？就因为他说了句，重要的不是毛泽东思想是什么，而是你认为毛泽东思想是什么！还有还有，冯杰，你们准备怎么投产？” “我们看了厂房，还有可以从香港进一条二手的生产线，电脑更关键的在于人……” “放屁！等你弄出来，人家大品牌早断了你的路了。不就搞电脑嘛，又不是什么大项目，周围那么多国营电子厂不都快倒闭了吗？买一个！生产线都不用换，咱直接投产。” “可那样投入可能会太大。” “我海广大还怕大？娃，只要你有点子，多少钱我都给你。” “海总，冯杰刚才说的是硬件，这个电脑部，我们觉得也应该上软件。” “你脑子有毛病啊？硬的你不搞，去搞软的，是男人吗？回头找财务，给他们准备资金，你们就去买个国营电子厂做电脑。2000万够吗？不够再加！这事就这样，我还要去跟黎市长吃饭呢。” 陈顶天没说话，望着站起来的海广大，心中升起一股不信任感。

没过几天，他们很有效率地找到了一家合适的无线电厂作为并购对象。陈顶天和冯杰亲自去厂里谈的那天，简直受到了贵宾般的待遇。十几个领导站成一排在门口热烈欢迎，和厂长亲切握手之后，一群人前呼后拥地将两人往会议室送。陈顶天觉得很别扭，可冯杰却很享受这种当老总的感觉。随后的会议上，听厂领导详细介绍过该厂情况之后，冯杰更是大包大揽，沿袭了一派海广大的作风，让陈顶天很是无语。当晚，海广大和陈顶天、冯杰、梁红玉在一家喧闹的大排档吃饭。海广大吃得汗流浃背，豪放地解开上衣，拽着衣领扇风，活像一个老年民工。陈顶天吃饭不忘谈公事：“谈了半天，最后他们同意，我们可以用2000万买下他们49%的股权。”海广大开心地抹抹嘴：“嗯不错，捡个便宜货，你们还真会给我省钱！来来来，尝尝我老家的名菜，椒盐米鸡，绝对的皮脆肉酥！” 这时邻桌一个醉鬼闹事，海广大看不顺眼，竟过去跟人打了一架。陈顶天奋力把他们拉开，冯杰则在一边偷笑。 “红姐，海总常这样吗？”陈顶天悄悄问帮忙整理桌子的梁红玉。 “比以前好多了。海总相信那么句话，枪杆子里出政权。” “哎呀，好久没这么痛快了！人都得修理才能老实，”海广大掳着袖子坐回来，抬头看见了姗姗来迟的财务小杨，“你个娃怎么才来呢？顶天，以后他就帮你们管账。小杨，明天给陈总开张2000万的支票，买个厂子。” 听上去像是买一斤土豆那么简单。 4 很快东窗事发，那个貌不惊人的财务小杨，卷了聚大浪的2000万跑了！海广大雷霆大发，骂人的声音几层楼都听得见。无线电厂的人今天还等着签合同拿支票呢，陈顶天着急地去请示海广大，得到的答复是：“还管那狗屁无线二厂干啥？先抓小杨这狗日的叛徒，别的事以后再说！” 冯杰看看陈顶天，想说什么又没说，长叹一声。这时梁红玉跑进来：“海总，机场、火车站全封锁了，我们的人都出去了！” “他妈的，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挖出来，老子亲自督战去！去火车站，杨二车，有能耐你别让我逮着了！”说着海广大便气呼呼地离开了。 “红姐，我们的项目又要泡汤了？”陈顶天皱着眉问。 “回头我跟海总说说，看能不能从卫星那项目里抠出2000万给你们这边。别闷这儿啦，快出去抓人去！两个大男人垂头丧气的！” 这的确是一件让人没法不垂头丧气的事。 “得，哥们儿又白忙活！早不跑晚不跑，偏我们签合同这天，也太巧了吧？”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冯杰这句话像是给陈顶天敲响了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