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转念间,张惠龙不忍峻拒,解嘲似的答道:“你家的水,与众不同,我从来不曾吃过。”
他的话刚完,屏风后面“扑哧”一笑,接着便听得裙幅窸窣,步履急促,吴乡约往后看了一眼,响起爽朗的笑声,也走回后面去了。
张惠龙一个人在厅上享用那碗纤手亲调的肉汤,刚才心里的懊恼,早已抛到九霄云外,美味在口,美人在心,不知不觉吃完了他自己的那份干粮,一碗汤自更是涓滴无余。
刚刚吃罢,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端来了洗脸水,接着又是一盏用蜜饯果子点的厚朴汤,吃了午饭的吴乡约走来陪他闲话,问起乡里籍贯,家中有些什么人,张惠龙都照实答了。
“此番出征,说是从峡路打成都。”吴乡约又问,“可不知哪日开拔?”
张惠龙是知道的,只待军需采办齐全,便要拔营,但军机保密,曾有诫令,他不敢泄露,却又说不来掩饰的假话,只得歉意地强笑道:“吴乡约,这话请你休问我!老实说一句,我不便直说。”
“哦,哦!不要紧,不要紧。”吴乡约反敬他诚实不欺,“原是我不当问。”
这时回家吃了饭的,又来上工了。青儿也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目不斜视,而且把脸绷着,仿佛有意不理张惠龙,但到了她女伴身边,却又有说有笑。
张惠龙看在眼里,心中有股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怅惘的奇异滋味,这股滋味越来越浓,也越来越耐于品尝。视线绕来绕去,只在青儿身上转,有时无意间相遇,倒像撞了个满怀似的,慌忙都避了开去,而且也都微微涨红了脸。
忽然,门口出现了人影,是领了材料去做油坛的那些妇女交货,再转眼看时,青儿和她的女伴也已在收拾桌子,准备歇工了——张惠龙抬眼望一望天色,深深讶异;在他的感觉中,只不过一晃眼的工夫,谁知天都快黑了。
“爹!”青儿娇声向里喊道,“收工了!”
这是替他在关照,好等吴乡约来帮着收件付酬。张惠龙忽然变得很聪明,马上就懂了她的用意。想用眼色向她表示谢意时,她却惊鸿一闪,转入屏风后面,但绿色的裙幅,似乎一直留在他眼前。
“慢慢来,慢慢!”吴乡约匆匆走来,向那些妇女,大声说了这一句,转身看着张惠龙,“长官,我点数,你发钱。”
“嗯,好。”张惠龙这时才想起,油坛做得合不合格,得要仔细看一看。还得有个人帮忙才好,“江陵府的那人怎么不来?”
“不要紧,不要紧。我找人来。”
他进去把青儿找了来帮忙。张惠龙冲着她点一点头,根本就没有想到该说话。于是吴乡约做主分配了工作,张惠龙验收,他自己点数,青儿发钱。这一刻,张惠龙倒没有把目光关注着青儿,聚精会神地把油坛一个个接过来,仔细检查,合格的放在一边,不合格的放在一边——这数量很少,他依照曹彬待百姓宽厚的指示,不作挑剔,照发工资。
把一切工作做完,暮色已经很浓了。那些堆积得整整齐齐的油坛,望过去影绰绰的,特别予人以一种丰富充实的感觉,张惠龙对自己的任务颇为满意。
当然,这要感谢吴乡约,他唱了一个喏,很诚恳地道谢:“多亏吴乡约,不然我一定交不得差。”
“哪里,哪里!都是为国、为官家。”
“还有小娘子!”这是他第一次向青儿说话,乱拱着手,“谢谢,谢谢!”
青儿报以羞涩的微笑,也似乎有些不得劲的样子,想找句话说,或者找件事做,于是自己跟自己说道:“该点灯了,我去点。”
张惠龙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转脸过来,正好迎着她父亲的那种欣慰之中略带诡秘的微笑,他脸皮子薄,不由得有些窘。
“歇一歇吧!”吴乡约拉着他坐下,稍稍踌躇了一会说,“长官——”
“吴乡约!”他打断了他的话说,“不要叫我长官行不行?叫我名字好了。”
“没有这个道理。”
“我不管道理不道理!只听你叫我长官,我浑身不舒服。”
“既然如此,我恭敬不如从命了。”吴乡约折中了一下,只叫他名字,“惠龙,这些东西很累赘,我有个计,你看使得使不得?”
“请说。”
“你把油坛和剩下的钱,都寄放在我这里,我写个字据与你;你今日回去好交差。”
“那太好了。”张惠龙大为高兴,“我正愁着不知怎么办,现在好了,明天一早我找车子来装。”
正说到这里,青儿捧着一支烛台走了出来。她进去洗过脸,未施脂粉,却天然唇红齿白。垂着眼,低着眉,长长的睫毛掩映在摇晃的光晕中,把张惠龙看得傻了。
“取笔砚来!”
等青儿取来了笔砚,吴乡约提笔写字据。肚子里的墨水不多,这张字据写得很吃力,他全神贯注在纸上,青儿又专心致志在看父亲写字,这给了张惠龙极好的一个机会,恣意偷看着她,心中一阵阵无端的兴奋,胸腹之间一阵阵没来由的发胀,又舒服,又难受,是他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好不容易,吴乡约写好了那张字据,把它递了给他:“惠龙,你把这张字据收好了,回去跟曹都监交差。照我计算,明天再有半天工夫,归你要交的一千油坛,便可齐备。装油坛的车子,不必早来,索性等到下午,一次装完,既省事又显得差使办得漂亮。如果车子不够,也不要紧,我替你设法。”
这番话不但设想周到,而且语气亲切,张惠龙听入耳中,暖到心头,口中连连答应,心里在想,这趟平蜀,非得好好打个胜仗,才对得起吴乡约的这番情意。
“你再坐一坐,我们再谈谈。”
“哦!”张惠龙看一看黑透了的天色,点点头,“好,好!”
这一份略带勉强的心意,偏偏让青儿察觉了,所以等吴乡约刚要开口时,她抢在前面喊了声:“爹!”
“怎么?”
“人家将令严厉,归营有时候的,晚了不好!”
青儿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到了张惠龙心里,顿生一种热血沸腾的知己之感。但正因如此,他拼着受责,也要逗留一会,所以赶紧搭腔:“不要紧,不要紧!我再陪吴乡约谈谈。”
吴乡约让女儿提醒了。他见得事多,也看出张惠龙是有意如此:说“不要紧”是假的——这一次大军西来,军纪严明,害他受责,于心何安?因而做个送客的手势,很恳切地说道:“青儿的话不错。你快回营吧!明日千万早些来,我有话说。”
“是!是!”张惠龙重重地点着头,“明日我一早就来!”说着,向青儿看了一眼,再向吴乡约唱个喏,告辞而去。
回到军营,跟曹彬报告了工作进度,呈上吴乡约所出的字据,同时提出估计,说明日午前,全部任务,都可以完成。那时派车到吴乡约家,把所有的油坛一次装了回来。如果车子不敷分配,他还可以就地设法。
曹彬于欣慰之外,不免惊异,他只当张惠龙不过一个憨厚诚朴的小伙子。不道遣出去办事,有条有理,十分精明,这倒要另眼相看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把眼睛盯住了他,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来些什么秘密似的。张惠龙素日敬爱曹彬,秉性又从不知说假话,所以这时心里发虚,略带忸怩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越发令曹彬奇怪。再仔细看他,眉眼舒展,神情怡悦,嘴是闭着,却闭不住一团笑意,是那种遇到了极大得意之事,却又不便说明的神态。
于是,曹彬笑着问道:“惠龙,你一天都在吴乡约家?”
“是!”
“是乡约很帮忙是不是?”
“是!”张惠龙答道,“多亏他们,不然我怕跟都监交不了差。”
“哦!”曹彬突然发现了他话中的一漏洞,紧接着追问,“‘他们’,除了吴乡约还有谁啊?”
这一问张惠龙越发情虚,脸都红了。
“怎么回事?还有谁?”
“还有,”张惠龙很吃力地说,“还有吴乡约的女儿!”
“噢!”因为是亲近的侍从,曹彬可以脱略仪节,想得有趣便放声大笑了。
那自然使张惠龙不好意思。但既说出口,而且都监似乎颇感兴趣的样子,也就不必再瞒。于是他把青儿对他的微妙的态度,断断续续地都告诉了曹彬。
这时曹彬的神情又不同了,收敛笑容,很注意地听着,等他说完,只点一点头,别无表示。
张惠龙相当失望。他意料中曹都监一定会说几句赞美青儿的话,哪知什么话都没有。看样子他是不以为然,这也可想而知的,现在是在行军,入蜀征伐是何等大事,怎么可以把心思花到不相干的地方。
就这样子,张惠龙替自己浇了一头冷水;但也因此得以把青儿抛开,跟往常一样,头一着枕,便即入梦。
四更时分,不等起身的号角响,张惠龙习惯就醒了。睁开眼来,第一个念头想到吴乡约的叮嘱:“明日千万早些来,我有话说。”是什么话?他心里在问,自己为自己拟了许多答案,却始终想不透,哪一个答案是最可能的。为了急于打破疑团,同时也渴望着看一看青儿,恨不得立刻就动身到吴家;只是想到曹都监的态度,那股劲儿便泄了个干净。同时想起还有下午派车运油坛的事,要预作安排。这样一半是真的公务在身,一半有意拖延,到吴家时,太阳已经晒上墙头,并且已有人来领装油坛的材料了。
张惠龙觉得异常歉疚,几乎低着头不敢看吴乡约,更不敢看青儿——虽然未看,她的神态却深印在他脑中,可想而知的,她是冷冷的一脸不高兴。
吴乡约却并不因为他来迟了不高兴,依然很热心地帮着他照料。等把材料都发了出去,清闲下来,他拉一拉张惠龙说:“来,来!请到里面来坐。”
里面是一座小四合院,朝南一明两暗三间正屋,左右厢房,围着一个青石板铺成的天井。吴乡约把他带入东厢房,那里生着个火盆,拨一拨白灰,添上几块炭,立刻就觉得满室生春了。
“可要吃杯酒,挡挡寒气?”
“多谢。我从来不吃酒。”张惠龙说,“你自己请!”
“那我就不客气了。不瞒你说,我有两条命,一条是——酒。”
“还有一条呢?”
吴乡约笑笑不答。端着杯酒,坐到火盆旁边,闲闲问道:“惠龙,你府上何处?投军几年了?”
“我是正定人。十三岁那年,曹都监把我从家乡带出来,在他身边六年了。”
“曹都监也是正定人?”
“嗯,是。”张惠龙又说,“我跟曹都监还带些亲。”
“哦。”吴乡约很注意,“什么亲?”
“远得很!‘一表三千里’的表侄。”
“那么,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什么人也没有!就我一个。”
“也不曾娶亲?”
问到这一句,张惠龙猛然意会,立刻心跳!继一转念,又觉羞惭:这想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