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刚才在床上打滚,将她一个梳得极光的堕马髻,弄得鬓发不整,无法见人了。
“不要紧,我来想办法。”
吴少霖起身出外,不一会笑嘻嘻地捧了一个镜箱进来,是花了小费,找侍者借来的,里面梳子、骨簪、刨花水、粉盒、胭脂,一应俱全。
这一下,花君老二回嗔作喜,解开发髻,重新梳头;吴少霖在一旁侍候,十分殷勤,等她梳好了头,另取一面镜子,为她前后照着,同时嘴里不断夸赞,哄得花君老二服服帖帖。
“漂亮极了!”吴少霖说,“我带你去出出风头。”
于是等她穿戴整齐,吴少霖结了账,出了六国饭店,先到邮政总局寄了给廖衡的信;然后带她到王府井大街的德国洋行,买了一个红宝石镶碎钻的胸饰,送花君老二作为定情的礼物。
杨仲海坐津浦路的夜快车到了南京,立即转沪宁路车到上海;廖衡住在沪西海格路,所以他在西站下车,一辆人力车到了廖衡家。
“你怎么来了?”廖衡问道,“是出差。”
“是专程来给老伯请安的。”
“好说,好说!”廖衡问道,“住在哪儿?”
“一下了火车就到府上,还没找旅馆呢。”
“那就住在这儿吧!”
“是,多谢老伯。哦,伯母呢,我先得给她请安。”
“打牌去了。”廖衡的脸色不怡,想叹气而又忍住,变成一声微喟。
杨仲海心知其故;廖太太结交了一班阔太太,喜欢打大牌,所以廖衡的日子很不好过。看来,这倒是一个机会。
“老伯的气色很好,印堂发亮,要走运了。”
“走什么运?唉!”廖衡毕竟还是叹了口气;想了一下问道,“北京怎么样?”
“可热闹了!”杨仲海说,“我是特为来请老伯的。”
“哦,”廖衡想了一下说,“是谁要你来的?请我去干什么?”
杨仲海且不答他的话,先问一句:“花君老二跟我说,有封信寄给老伯,不知道收到没有?”
“怎么?”廖衡问说,“你还是常常逛胡同?”
“不!是在饭庄子遇见的。提起老伯,问长问短。风尘中像她这样子有良心的,如今很少了。”
廖衡心里在想,花君老二来信希望他北上;杨仲海又来劝驾,显而易见是一码事,主使的人是谁呢?
“仲海,”他问,“是津保派的人,托你来找我的?”
“是。”杨仲海老实承认。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请你老去行使职权。”
“哼!什么行使职权?找人去抬轿子而已。”
“老伯反正闲着,花君老二又想念你得紧,何妨去看看。北京这一阵子冠盖云集;老伯一向爱朋友,去了能会会老朋友也是好的。”杨仲海由他脸上看出他意思有点活动了,便紧接着说:“我打电报去,让他们汇旅费来。”
“他们倒是谁啊!”
“我老实禀告老伯,我还不够资格跟津保派的巨头打交道;有一个姓吴的好朋友,替他们负联络之责,是他托我的。他说津保派很看重老伯;能早点去,机会很多。”
“哦!”廖衡问道:“京里到了多少人了?”
“大概四百人。听说,在天津的也谈好了。”
“是怎么谈的?”
廖衡终于被说动了;当然,一半是花君老二那封信的魔力。当天杨仲海便打了一个电报给吴少霖,很简单的只有八个字:“如所约定,旅费电汇。”第二天,旅费汇到;再隔一天,便可动身,杨仲海又打了一个电报,通知吴少霖准时迎接。
哪知事机不密,而廖衡又是作风很奇特,独来独往的国会议员,对新闻记者的吸引力很强,因而到京一下了火车,便为采访大选新闻的记者所包围。“保驾”的吴少霖,随侍的杨仲海,想助他“杀出重围”,可是廖衡却并无躲避的意思。这一来,吴少霖也无能为力了。
“廖议员”,有个记者问,“我们请你在车站食堂喝杯咖啡,肯赏光吗?”
“好,好!大家谈谈,我来做东。”
见此光景,吴少霖只好先去“打前站”抢先到了车站食堂,里面有两个简单的备贵宾休息之室,幸好都空着,便挑了较大的那一间。侍者知道是议员与记者聚会,自有众议院认账,招待得很殷勤;客人一坐定,咖啡、西点、水果立即摆满了一桌。
“各位请随意。”坐在长餐桌主位上的廖衡说,“如果点心不足以果腹,要菜要酒,不必客气!我代表众议院请客。”
六名记者,一致鼓掌。有个女记者姓叶,大家都叫她“叶大姐”,向来最爱代表同行发言,这时开口说道:“廖议员人真爽快,可称‘记者之友’。廖议员代表众院招待我们,非常感谢。不过,我还希望廖议员能代表众多议员,多供给我们一点消息。”
“我发言只能代表自己,不能代表别人。”廖衡答说,“各位有问题,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希望各位满意。不过,我们要来个约法三章。”
“可以,可以!”叶大姐说,“请廖议员宣布三章约法。”
“第一,不能提我的名字;第二,我发言的内容,要照实记载,不可加油添酱。”
“那当然,这是我们的职业道德。”叶大姐又问,“第三呢?”
“请各位给我一张名片。”
“这更不成问题了。不过,”叶大姐环顾同行,“各位看,第一点怎么样?”
“当然尊重廖议员的意思。”有人答说。
等了一下,再无异议,叶大姐便表示全盘接受。廖衡点点头,很满意地说:“来,来,开瓶香槟,庆祝我跟各位记者小姐、记者先生的约法成立。”
“是,是!”吴少霖答应着去招呼。
“廖议员,”仍旧是叶大姐一马当先发问,“你对‘最高问题’的看法如何?”
所谓“最高问题”,是新流行的一个术语,意指选举大总统而言。廖衡想了一下说:“关于‘最高问题’,我要跟我的同事商量以后,才能决定;罗汉有八百,人多口杂,最高问题,恐怕不是短时期内所能解决的。”
这似乎是预备杯葛大选的语气;杨仲海心里不免嘀咕,怕廖衡跟津保派谈不拢,他那一顶两三千元的“帽子”,也就戴不到头上,因而悄悄将与他站在一起的吴少霖拉了一把,努一努嘴,示意他细听记者发问。这时发问的记者姓蔡,他所代表的报纸,曾首先揭发直系所属督军、省长报效巨款,自二十万元至五十万元不等,颇引人注目。这蔡记者发言颇为尖锐。“高总长代表曹巡阅使,致送每位议员每月津贴二百元,”他问,“廖议员收到这笔津贴没有?”
高总长指高凌霨。原来的内阁总理是日本士官第一期出身的张绍曾,由于直系要任命沈鸿英与孙传芳为广东与浙江督军,此举只会制造南北更深的分裂,有违他促成南北和平统一的素志,因而拒绝。于是直系发起倒阁,利用吴景濂通过了“不信任张内阁案”,张绍曾被迫于六月初提出总辞,一星期以后,黎元洪亦被逼走了。
张绍曾内阁虽已总辞,但黎元洪既已出走,无法任命一个新的内阁总理;因而本为“看守内阁”,一变而为“摄政内阁”,公推首席阁员的内务总长高凌霨为摄政内阁主席,成为变相的内阁总理。
高凌霨字泽畬,天津人,举人出身,与两湖学界颇有渊源;因此民国二年(一九一三年)熊希龄出任财政总长,保举高凌霨为直隶财政厅长;其时第六师师长曹锟,驻扎保定,既是小同乡,又以曹锟为人憨厚,所以结成金兰之交,曹锟对这位老把兄极其信任;高凌霨因为直系势力日盛,自然亦是倾心襄助。在主持摄政内阁时,公开为曹锟笼络国会议员,因而饱受攻击。
有个议员在众议院公开质询:“国会议员,每人月致津贴二百元,是否由阁下在包办最高问题?”
“最高问题,时机未至,无所谓包办。”高凌霨不慌不忙地答道,“曹巡阅使送款,不过仿照从前‘炭敬’、‘冰敬’的例子,联络感情,无所谓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