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民国,王克敏由于联络了各国在华银行的洋大板与华买办,专门为财政部、交通部介绍借债,因而又转入财政金融界。当冯国璋与段祺瑞“府院不和”,段祺瑞辞职,外交总长汪大燮代理国务总理,改组内阁时,由于杭州小同乡、东京老朋友的关系,王克敏脱颖而出,一跃而为财政总长,并兼中国银行总裁,娶小阿凤就在这飞黄腾达的时候。
王克敏生平有两好,一是赌。北京官场中有两个大赌徒,一个是做过盐务署长,后来也做过一任财政总长的张弧,一个就是王克敏。两人都以豪赌出名,一掷数十万,面不改色;不过在赌场中矫情镇物的功夫,王克敏又胜张一筹。
再是色,滥赌继以狂嫖,斲丧过甚,大损目力,以致不能不经年戴一副墨晶眼镜,所以得了个外号,叫做“王瞎子”。
“王瞎子”这两年不甚得意,一直靠“鱼行”的“王老板”接济,不过,小阿凤的手帕交表示:“总长快要转运了!”
王克敏早已不是总长,但只要曾是总长身份,他的家人部属,永远都叫他总长。
听完两王的故事,已经坐了将近一个小时了;原是走马看花,已嫌逗留得太久了。吴少霖向同伴使个眼色,一面起身;一面掏出一枚簇新的“袁大头”,丢向空了的镀银的高脚果盘中,“当”的一声,十分响亮。这就是“盘子钱”。
又走了两家,一无足观;到了第三家,闻声便知是北班,因为称呼不一样。那“柜上妈妈”四十已过,梳个名为“燕尾”的旗下发髻,擦一脸红白分明的脂粉;看见杨仲海,满脸堆笑地离柜出来招呼!
“唷!我的二爷,哪一阵好风把你给吹来的?前儿个我还跟大金子谈起,杨二爷怎么老不来?只怕回南去了。谁知道念着曹操,曹操就到。”
杨仲海却无心听她后面的那几句话,急急问道:“大金子又回来了吗?”
“回来两个月。杨二爷也不来看看她,枉为是相好。”
“我不知道她回来,要知道早就来了。”
见此光景,吴少霖便说:“那就不必挑看了。在你贵相好屋子里坐吧!”
“还是在原处吧?”杨仲海这样问了一句,领头就走。
柜房妈妈便抢在他前面,领着路说:“二爷先在楼下歇歇腿;我马上给你腾房子。”
这就连不大逛胡同的单震也知道,大金子的“本房”有客,得先在空屋中闲坐等候。这一坐,抽完了一支烟,尚无消息,杨仲海便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了。
“少安毋躁。”胸有成竹的吴少霖说,“我看逛了这一家,也就差不多了。”
“嗯,嗯!”杨仲海神思不属地答应着;忽然起身招招手,“少霖兄,咱们说句话。”
吴少霖便起身相就;单震、刘一鹤很知趣,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脸向外,装作不关心他们说些什么,好让杨仲海无所顾虑地说私话。
“少霖兄,”杨仲海嗫嚅着说,“不知道你身上方便不方便?”
第二个“方便”还未出口,吴少霖已一双手按到他肩上,“我替你预备好了。”他低声问道,“二十元够了吧?”
“够了,够了!”
杨仲海喜出望外——二等茶室的度夜资,大洋四元,加上杂项开支,有“袁大头”六枚,便可一夜销魂;额外加给两元已是阔客,原意只想借十块钱,不料多出一倍;自然精神倍增。
但等吴少霖悄悄将两张十元新钞票塞到他手中时,掌中却感到沉重;他的月薪一百二十元,“灾官”只能领到两成半,或者三成。三成只有三十六元,如今手里握着的,是半个月以上的衣食之资。
“怎么?”吴少霖倒奇怪了,不知他何以有不愉之色。
“少霖兄,这笔款子,我得分两三月还你。”
“小事,小事!”吴少霖拍着他的肩,在他耳边低语,“这年头儿,遍地黄金;只要你会捡!别愁,痛痛快快去找个乐子再说。”
听此一说,杨仲海的心境便又开朗了;紧紧地将吴少霖的手握了一握,感激之意,尽在不言中了。
等转过身来,却好“大了”——二等茶室对鸨儿的别称,也就是姑娘口中的那个“柜房妈妈”,来请“进本房”。
一推门帘,客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住了。大金子的那双眼睛特别亮,就像黑丝绒上的两粒金刚钻;怪不得!吴少霖心想,杨仲海一听说是她,就会有那种渴盼一叙旧情的神态。
“二爷!”她甜甜地一笑,拉着杨仲海的手说,“替我引见吧!”
一一引见已毕,杨仲海便问:“今天嗓子在不在家?”
“伤风刚好,不知道行不行。”说罢,大金子咳了两下,亮亮嗓子;喉间似有痰声,显然不怎么畅顺。
“她学刘鸿声,很有几分神似。”
“不行,”大金子接口说道,“今天嗓子不痛快。”她略想一想又说,“这样吧,我刚学了几段落子,唱给各位爷听听,看有那么一点味儿吗?”
“好呀!”吴少霖是落子馆的常客,首先赞成,“来段儿《马寡妇开店》,你总有吧?”
“我只学了四段,有一段就是《马寡妇开店》。”
店是客店,年轻的马寡妇开客店,中宵思春,孤帏难耐;这一来,后事如何,不言亦可分解。大金子的这段落子,虽是初学乍练,只为嗓子好,先占了便宜,唱得颇为动听;尤其是烟视媚行的神情,令人回肠荡气,吴少霖倒觉得比在天桥的落子馆里听得还过瘾。
见此光景,杨仲海便说:“你学了四段,索性都唱了,请吴老爷给你指点指点。”
“不敢不敢!”吴少霖说,“再烦一段吧!”
于是大金子唱了一段《摔镜架》。
一鹤与单震很知趣,双双起身,预备辞去。
“怎么?”大金子问道,“两位凳子都没有坐热,就要走了?”
“客去主人安。”吴少霖说,“你们久别重逢,不知道有多少掏心窝子的话要说;我们别在这儿讨厌。”
“其实还早得很。”杨仲海尽主人留客的道,“很可以再坐一会儿。”
“再坐一会,不如再走一家。走、走!”吴少霖一手一个,将钱、单二人,推着就走。
留下的杨仲海,不用说,当然是“住局”了。照规矩得“大了”点个头;大金子便先问一句:“二爷,你今儿不走吧?”
“不走。”
大金子不做声,转身出屋,到柜房向“大了”低声请示:“杨二爷今晚上想住下,不知道行不行?”
照常例,生客须两回以上,方能住局:杨仲海虽然绝迹已久,到底不是生客,又当别论。“没有什么不行。”“大了”停了一下又说,“李五来过了,要找你说话,我说有客在屋里怎么行?他磨了好一会儿,看看没指望了,才走的。看光景又是输干了。”
一听这话,大金子脸色阴郁。“唉!”她叹口气,“真不知道哪天才得出头?”
“要想出头也容易。不现成有个人在?”
“他?”大金子摇摇头,“要成功早成功了。如今的官儿个个穷。”
“不见得吧?”“大了”手往外指,“你看,胡同里又热闹了,多时不见的人也照面了。”
这句话很有力量!杨仲海以外,另外三位也是“官儿”;酒醉饭饱,来打茶围,做官的境况,必是变好了。大金子想了一下说:“就好也有限,千儿八百的,一下子哪里拿得出来?”说着,她悄悄抬眼,偷窥“大了”神色。
“大了”没有做声,眼望着别处,是在盘算着什么?大金子便又把头低了下去!做出那种无可奈何的样子。
“你自己拿主意吧!”“大了”看着她,平平常常地说,“总好商量。”
大金子心中一喜,却不敢摆在脸上,“等我想一想。”说着,腰肢一扭,一只蝴蝶似的飞走了。
新秋天气,出过一身风流汗,竹簟清凉,罗衾温煦,杨仲海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过了。
但双眼虽微有涩意,心里却有种莫名的亢奋;因为大金子在上床之前,说过一句话:“我有件事要好好跟你商量。”及至纵体入怀,丁香微发,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嘴;到得此刻,才是“好好商量”的时候。
“你好了没有?”他向在后房抹身的大金子问。
“不就来了吗?”
人随声至,大金子换了一身衣服,玄色洋纱的散脚袴,细白夏布的对襟短袖褂子,隐隐透出绿色的肚兜;松松地结一绺辫子,斜搭在肩上,进得房来先捻小了灯焰,然后掀开帐门,睡在外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