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有个矮胖子正走了来,头戴礼帽,身穿宝蓝华丝葛的夹袍。外套一件玄色缎子坎肩,胸前横过极粗的一根黄金表链,一只手捏着“司的克”,一只手挽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少妇;叼着老粗的一截雪茄,挺胸凸肚地走了。
“此人也是罗汉之一,姓何;前几天到京,是我到车站去接的,当时穿一套旧哔叽西服,屁股上都磨成‘镜面’了!此刻,你看,多神气。”
“他旁边的那个是谁?胡同里的?”
“那还用说?”吴少霖答道,“陕西巷有名的清琴老三。”
“啊!”杨仲海突然说道,“我倒想到了!”
吴少霖一愣,“你想到什么?”
杨仲海暂且不答,想了一会说:“少霖兄,咱们今天晚上到陕西巷,韩家潭的清吟小班去访一访,好不好?”
“访谁?”
“有个花君老二,不知道还在不在?”杨仲海紧接着说,“我那位老世叔,对她迷过一阵子,我去看看她,能让她拿一件什么东西给我,我带到上海跟廖议员说,花君老二如何想他,不就可以把他拉来了吗?”
“此计大妙!准定这么办。”吴少霖也很起劲,想了一下说,“这件事不便在班子里谈,这样,明天中午咱们找个地方吃饭,把她叫了来,慢慢儿跟她说。”
说完了分手,吴少霖赶到直隶省议会议长边守靖家;胡同里停了六七辆汽车,他看一看牌照号码,知道“津保派”的巨头,大部分都到了。
“津保派”是直系的两大派之一。直系的首脑是曹锟,但直系的灵魂是吴佩孚。
吴佩孚有他的一套想法,很看不惯曹锟左右那班私欲熏心的家伙,尤其是曹锟的胞弟“曹四爷”曹锐。他做直隶省长时,声名狼藉;吴佩孚大为不满,明斥曹锐不安于位,终于垮了下来,当然把吴佩孚恨得牙痒痒的。因此,直系自然而然形成分裂。外人将盘踞在曹锟周围的,称为“津保派”;而在洛阳以吴佩孚为中心的,自然就是“洛派”。久而久之,津保派亦坦承不疑,而且有意地强调,只有津保派才是直系的嫡系;洛派则有“篡位”的企图,两派是势不两立的。
津保派的实际头目是曹锐;他有个好朋友就是边守靖。此外还有几名巨头,论地位,第一个是高凌霨,字泽畬,天津人,前清举人出身,由于湖广总督张之洞的赏识,做到湖北提学使。民国二年(一九一三年),熊希龄出任财政总长保举他当直隶财政厅长;那时曹锟是第三师师长,驻防保定,结成深交。曹锟由吴佩孚替他打天下,地位扶摇直上;高凌霨有此后台,终于民国十年(一九二一年)夏天继李思浩而任财政总长。以后又当梁士诒内阁的内务总长,兼代交通总长;唐绍仪内阁的财政总长;汪大燮内阁蝉联到张绍曾内阁的内务总长。黎元洪让直系逼走以后,张绍曾亦因受排挤而辞职,中枢主政无人,高凌霨成为摄政内阁的首席,在名义上是政府的最高负责人。其间且一度担任曹锐辞职后的直隶省长,是政府中近年来官运最亨通的一个人。
其次就是吴景濂,奉天兴城人,字莲伯;与他的门生又是小同乡,现任直隶省长的王承斌,字孝伯,为人合称“兴城二伯”。王承斌亦是津保派中的要角。
另一名要角是山东省长熊炳琦,字润丕;曹锟的小同乡,老部下,拥曹上台,他是最热心的一个,如今拉拢国会议员,都是由他跟边守靖出头,这天就是他跟边守靖联名请客;约了十来个政治团体的负责人吃饭,谈大选问题。
这些政治团体说起来也算政党;大大小小有三十几个之多,都是国会议员所组织。“八百罗汉”分隶三十几个小组织,每个平均不到二十人,名称不脱“民治”、“宪政”;隐晦些的用“适庐”、“乐园”之类;但最通行的办法是,干脆以地名标示,什么“报子街十八号”、“香炉营头条十六号”、“铁匠胡同十二号”等等,最有名的是“石驸马大街三号”,是四川籍的议员赵时钦所组织,是津保派所争取的主要对象。
吴少霖这天的任务,就是看看他受命邀约的议员来了没有;倘或未来,便须催请。所以一到便跟边宅的门房打交道。
“湖南的郑议员来了没有?”他看着从口袋中掏出来的名单问。
“是不是郑人康?”
“是啊。”
“早来了。”门房答说。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刚才上头在问,江西的符议员来了没有——”
“是符鼐升不是?”吴少霖不待门房话毕,抢着问说,“他来了没有?”
“还没有。”
“我去找。”接着,吴少霖又问了几个人,全部到齐,只差一个符鼐升;于是道声,“回见。”转身直奔宣武门外煤市桥的泰丰楼。
原来这符鼐升字九铭,江西宜黄县人,留学日本,毕业于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年)任江西教育司司长;下一年当选为参议院议员。在“八百罗汉”中,他对江西籍的国会议员,很有点影响力;这天就是在泰丰楼宴请同乡,故意迟不赴约,借以在津保派面前表示,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因为如此,吴少霖对他很不放心,赶到泰丰楼,先问明了符鼐升确是在宴客,方始放心,便在走道旁边的散座坐了下来,点了菜,又要了一斤花雕,向跑堂的说明,他是来催请符鼐升的。
“你老安心慢用吧!符议员那儿正在闹酒;等快散了,我会来通知。”
“好极!”吴少霖许了那伙计,“都托你吧!回头我多给小费。”
一斤花雕喝完,兴犹未央,但怕酒多了误事,不敢多喝。要了碗米饭吃完,坐着喝茶,盘算见了符鼐升该怎么说。
“快了!”那伙计来报,“在穿马褂了。”
吴少霖尚未答话,已发现了符鼐升,正送客出门;吴少霖急忙掏了几毛钱扔在桌上,说一声:“账到甘石桥一起收!”随即跟了出去。
等送完最后一个客人,符鼐升一转身看到吴少霖,不由愣住了。
“符议员!我等候大驾已经多时,柜上账已经结过,没事了,请吧!”
“老兄真厉害!”符鼐升答笑道,“我算服了你了。”
“言重,言重!请吧!车子在门口。”
出了泰丰楼,坐上汽车,直驶边家,陪着进门,边守靖已自降阶相迎,抓住符鼐升的手,使劲摇撼了一阵。
“九铭兄,”边守靖故意绷着脸说,“你要罚酒!”
“是,是!”符鼐升敷衍着,“该罚,该罚。”
进入大厅一看,筵开四席;首席首座吴景濂,脑袋特大,格外触目,不愧“吴大头”的外号。这一桌的主人是山东省长熊炳琦,正在发言;向符鼐升遥遥举手致了意,管自己继续往下说:
“刚才我说道,今天邀各位来,要商量的事有两项,第一,请各位帮忙,分担责任;第二,是我们办事的人,如何对各位尽力酬报。关于第一项,今天在座各位都是各省各组的负责人,请赶快联络,劝同乡跟本组的分子来参加大选,能约来的开出名单来。至于报酬一节,不妨打开窗户说亮话,每人送五千元——”
一听这话,有的鼓掌;有的摇头;也有低声交换意见的。熊炳琦不能不停下来,等稍微静一静,继续发言。
“手续是这样,我们按照名单,在银行里立好存折,分送受款人;不过受款人要先送个图章过来,这个图章暂存办事处,等大选过后,我们把图章送到银行;受款人拿存折到银行里留个印鉴,就可以凭原图章领款了。”熊炳琦略停一下又说,“各位约好了人,随即请他们交一个印章过来,我们就凭图章去立存折;存折立好,仍请各位转交。”
符鼐升心想,这个先送图章,后取存折,事后再在存折上补留印鉴的办法,显然是为了防备领了钱不到会的取巧分子,一个念头没有转完,已经有客人在提出疑问了。
这个人就是郑人康。“我倒要请教,”他的声音很大,“如果大选之后,不把图章送到银行;存折上没有印鉴,岂不就是废纸?”
“不会,不会!”熊炳琦“嘭嘭”地拍着胸脯,“我以人格担保,绝无此事。过河拆桥,还算人吗?”
郑人康对于他的态度,表示满意;等他点点头坐了下去,第二桌的主人王承斌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