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衰弱如此神速、痛苦如此复杂、生命如此令人费解的走向。唯有以正面迎接。
累极了,此时若有人问你累的指数,肯定甩给对方一个标准答案:“看过一片麦浪吗?”你且强力渴望被注射大量吗啡:“直接打昏我吧!”
(你亲眼了解张德模其实并不明白痛是怎么一回事。)幸亏还有小小不言的奇迹。主责护士晓岚向上报备了止痛药剂量,暗中给张德模施打一天后,转到病房来神色严肃:“张先生有空吗?我想跟你讨论一件事。”(“惨了,八成张德模太凶,他们派出代表来讨公道了。”你想。)
不是,是说明为他打止痛针事。莫怪张德模今天如此心旷神怡。
专业天分者,有惊人的沟通力。你终于看见不止医疗系统,有机部分,是的,人性。
晓岚强调,未来止痛药将成为“治疗张先生非常重要的角色,张先生形容疼痛越明确,越有助用药的准确。”
身体舒坦了,张德模微妙地明白了形容痛的概念:是与自己比不是和别人比。
什么状况?多痛?他伸出手,(就像外星人E.T.)指向疼痛图系第三图,共分五级。所以,中度疼痛。
十二小时注射一次,明天下午值班时,晓岚希望“张先生可以告诉我更清楚的身体反应。”
第五天,他的状况一直进步,烧退了,腹泻止住了,止痛药效果奇佳,不断的检查于是暂停。张德模从这次死亡边缘爬回来了。
外主医师查房,你们的大和解。他露出衷心的微笑:“连我都好好奇张先生的放疗结果。”(消失吧!急速缩小吧,恶瘤!)
(却是根本没有展开第三次化疗疗程的机会。意思是,要赴遥远星球,你们只有单一效果差的交通工具可搭乘。)结果是十二月二日,回院预定做第三次化疗日期。(多么美好短暂的第二次紫杉醇化疗,注射完他乐滋滋了整晚。“每天都注射紫杉醇好不好?”你单纯地渴望。)验血报告出来,肝功能指数偏高无法做,再度呈现脱水现象。你不懂,那些水分都漏到哪里去了,你形容:“像一座漏水的水库。”偏偏还进食严重落后。三个半月,第一次当他面落泪失控,颓丧至极:“干脆回家。”他要你定出量,一定照办。
直到十二月十三日出院,他贯彻了进食承诺。死之将至,所余唯风格而已。(你开始明白:没有性格,就没有风格。)
(气管正快速形成一个看不见的洞,食物、水将从这无形的漏网渗透,造成肺炎,他最后的死因。吃喝愈多,漏得愈多。你的倔强等于支援这个黑洞。他的身体洞悉了,本能地拒绝。他和你不一样的是,你可以在事后明白。)
倒数计时七十天,十二月十七日。出院四天,回诊准备做紫杉醇化疗,肝功能指数一四六,安全边缘,主医师说:“下周吧,至少有进步。”
倒数计时六十六天,十二月二十日咳整夜,喝什么都吐出来,重返急诊室,居然止咳,也能喝爱美力。七点多才出院回家,吃了点稀饭又开始剧咳,且任何液体吃进去,加倍吐出来。一夜难眠,你起身坐直,他边咳边用手拍你,要你安心睡。
倒数计时六十五天,十二月二十一日好巧重住进六○七病房。(不再向你介绍病房环境,体重还是得问,你答:“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再量吧!别告诉我。”)
照X光,左肺下叶阴影,问题来了,“为什么没发烧?”(又是以后你明白,支气管肉眼看不见的渗漏口,小且隐藏极巧,胃乳、显影剂,X光全检查不出来。)
如果是吸入性肺炎,应该在右肺。(为什么这么单纯的判断,当时却显得像件公案。难道从没有一名病人发生这现象?那么他们又是根据什么数据,判决张德模只有半年命?难道只根据进来几个人出去几个人的单纯统计得知?难道中间过程全部都不算?)
倒数计时五十八天,十二月二十八日星期天出院回家。稍晚腹泻。问急诊室,说可能对抗生素过敏。两天后,重回医院。他轻描淡写:“居然混到快过年。”最后一次,他以活着的人的身份进入医院。
一路狂泻。对策一,禁食;对策二,灌稀释碳酸饮料。(重新装上鼻胃管。)
没疯也不远了,你故态复萌,让护士立刻马上现在找住院黄医师:“已经四次请他了。他再不来,我会亲自到诊间去‘请’他!”
黄医师来了,脸色极差,你更差。你几乎是命令他复诵他的处理办法。“积极治疗吧!”你再强调,“他值得你们更强悍!”
这年最后一天,断层扫描,“他们找到发烧及咳嗽的原因了!”(还真值得庆祝。你却泪流满面。)
谜底揭晓:左边支气管有个非常非常非常小的漏口。意味着,癌细胞已经侵蚀到那儿。(住院医师为他做支气管栓塞。效果不是很好。你是怀疑主义者:为什么不是主外科上阵?回答:“总要让住院医师做。我们会指导他。”别唬了,生死场不存在假设性问题,但是,“如果是你亲人呢?”你一直好想知道真正的答案。)
居然撑过了二○○三年。他开口了:“总是尿管、鼻胃管、抽血、验尿、验大便!为什么不是开刀!”(多奇怪的新年许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