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句丽王朝。
二零零四年端午节刚过,中国东北高句丽王城、王陵、壁画、贵族墓群遗址,申请世界文化遗产。高句丽,西元三年据吉林集安为都,西元四二七年不知道什么理由,迁都东北古城丹东鸭绿江对岸朝鲜平壤,直到被唐灭亡,王朝六百多年。“为一种已消失的文明或文化传统提供一种独特的至少是特殊的见证。”二○○四年七月一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高句丽王朝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死去一千三百三十六年,又复活。(张德模,如果你不死,将如候鸟,这天,是你近年飞东北的日子,丹东,是你近年常走到的老友家乡啊!)
所以,眼前是活遗产,剖开他的心、脑、血管,直接萃取吧!
脱逃戏码临死前一晚正式在人生舞台上搬演。内主医师说,你要作决定。你摇头再摇头,希望就这样一直无能下去:“他现在是清醒的啊!还在看电视啊!一个活生生的人,或者很辛苦,但即使一天只有半小时稍微好过点,那可能都是他能承受的状态。也许很神秘主义,但是张德模自己会决定。”(托尔斯泰临终曾非常无着:“我不明白该如何做。”)
你打算让孩子最后几天来陪父亲。主医师说,那得赶快,恐怕等不了那么久。“不会的,”他最懂拿捏节奏,“将会是不长也不短的道别。”你心想。
(二○○四年,王家卫拍了五年的没剧本、现场放音乐给演员听的电影《2046》上映。事后,王家卫解释,他拍电影是节奏问题,有时候是探戈,有时是华尔兹,有时是恰恰。节奏对了就对了。)
内主医师的节奏清晰:“他会越来越辛苦。”说的其实是,越来越痛苦。抽痰越来越频繁,拍痰拍出的不再是痰,是污浊的血水。主旋律不断变化,节奏急转直下。
(友人抄《维摩诘经》: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燄,从渴爱生;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
是身如梦,为虚妄见。倒数计时一周,开始服重剂量安眠药仍无法睡。(长期失眠的是你啊!他是头落枕五秒钟便睡去。你辗转反侧,他打鼾,你发疯般踢他:“睡成这样!”老兄迷迷糊糊翻身掉进更深的睡眠层。第二天好奇怪地说起:“我的腿突然有块淤青。”知道你踢的后,摇头笑:“满脑门官司,睡不着怪别人!”你下咒:“每个人睡多少都有数的。”现在,定数论,惩罚他也惩罚你。你轻得像一张纸,却飘不起来,但也不再要什么睡得着睡不着,你不再因失眠而怨怒。)
医师问你:“知不知道,哪种死法痛苦指数最高?”补充题:“这是有临床根据的。”好离谱的题目,为什么问?你能回答得更离谱:“窒息。”是的,他的肺炎,使他的肺浸润范围越来越大,缺氧。他的医学常识使他清醒地意识到这些过程,双重痛苦。他是连心理医师都不要。
是的,因为你,他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倒数计时十六天,二○○四年二月十日,下午四点十分,他平静清醒地盯着电视Discovery节目,你坐电视机同方向埋首电脑,感应到什么,你抬头,发现他正注视你,他扮了个鬼脸,逗你笑,你问:“把拔,要什么?有没有不舒服?”他照例摇头,言简意赅:“很好。”你感觉外表无异样的他,疲乏的躯体却传输出一股强大的脉动磁场。
停顿五秒,你推门冲到护理站请人速去量脉搏。(揿铃等他们回答太慢了。)一百九、二百、二百零二、一九六、二百二十……小型急救车紧急推进病房,主治医生、实习医生、住院医生、护理长、护士,挤满整间病房。心房急速搏动。注射2.5g心律调整剂,心跳逐渐由二百往下降。
张德模淡漠地俯瞰人间急救工程在他身体进行着。注视自己濒死。敏锐清灵像只小兽。
(电影画面,医生护士仪器挤爆病房,家属失控大闹,抓住医生哭号:“求求医生一定要救他啊!求求医生!”病人亦陷入疯狂;“我不想死啊!一定要救我!”停,他总在此处告诉你,如果你这德行,“绝对爬起来毒打一顿”。)
你抬头见到病房长廊透光处,从小一起长大,摔过两次飞机体无完肤活了下来的老战友王应彬。失去了语言机制,你望向他,碎碎猛摇头,彻头彻尾,窒息。你体会那滋味了。
难道想偷偷走掉,心脏从身体快跳出来,还没事人一样。心脏科华医师步出病房,解释心跳二百二十,意味两个意义,一是肿瘤已经影响心脏,一是他心脏随时衰竭走人:“如果不是你刚才发现,再几秒钟,他就走了。就算没走,也可能脑子缺氧成为植物人。”植物人?谁救扁谁!他说过。
你陪王应彬进病房,才一会儿多了许多仪器。人影晃动?他要你拿眼镜,果然人堆里,发现了亲人,木条。
“大疤、木条还有哦!”他们的见面口呼。打电话的口呼是:“哪个找哪个?大疤、木条还有哦!”
大疤张德模,小学五年级被使唤拿空瓶子去打零卖花生油,炉上等着用。此人快步跳过小溪一跟头倒栽葱掉落河沟,来日见面大伙一定取乐:“都跌成那样还死命抱着油瓶不放。”
这跤下巴划出一道长条伤口,永远处于结痂状态,皮肉组织错过愈合最佳时期,长成一道“大疤”。
王应彬小时瘦竹竿木条,进了空军幼校当上飞行员,摔飞机没送掉命光换来烧得遍体伤疤,中年带着疤印逐渐发福,不复木条体型;倒是张德模疤痕变淡,从没胖过一根木条状。两人打趣了多年说该换过来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