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挣扎到最后认了可汗,就得相信梦是真世界。你将面临张德模恐怕会逸出梦境着实海削你一顿:“人体由细胞构成,身体都没了,还能由哪条管道托梦?完全不信科学!”张德模死后,他是怎样的人比较他生前更清楚。
你明白了,当此刻来临你将以绝对的从容态度正式与他诀别:“张德模,我们就在这里结束。我们都千万千万牢牢记住,下辈子别再找来。”
宁愿如此。你非常清楚时差是怎么回事不忍留他,聂鲁达的诗:你陪我走过你的梦境,且告诉我光何时归返。(曾经,失眠于你,如活在北极光云带末梢,白昼停步,夜间十二点天色还不愿意转暗,耀眼亮光,使得半夜三点钟身体还以为在下午那般亢奋,你觉得好疲倦。你该把你的身体怎么办?)
倒数计时一○七天,十一月九日,住院两个半月后开始持续发梦,午觉时分不断打战抽搐。你上床侧躺抱紧他异次元身体,他悠忽转醒,望着你,纳闷笑着问发生什么事。没有不舒服也不痛。
是从这天开始,他说呓语,断断续续长达四小时。你问这意味什么?主医师回以:“我太太也说梦话,她什么病都没。”张德模平常不说啊!又病着。
倒数计时九十三天,十一月二十三日,二○○三年八月二十日入院诊定食道癌,到二○○四年二月二十六日走,经历一百八十六天,这天正是中线。
医生为张德模施打紫杉醇,二百毫克。
你求来的。电话里你对主医师说:“你们小组在他住进医院的第一天就定出他的死期,你们直接宣判了他的死刑。但是现在你们看见了,他的态度。此刻,我以一个病人的家属哀求你,不要放弃他。还是那句话,如果张德模死在手术台上,他认了。你们总说不是没有奇迹,我们不要求奇迹,他需要的是更积极的治疗更强悍的医生!”(强悍强悍强悍,你唯一的词汇。)他说:“明天找你讨论,有点繁杂,既然如此,我有三个方案。”
你选择较贵的紫杉醇,副作用是会流大量泪水,非情绪,是生理反应。下午开始注射,当天晚上,他兴致地谈看过的电影及他做的菜:“我刚做了几道菜,片吴郭鱼炒辣椒、烫菠菜、威士忌酒炖猪尾巴、凉拌榨菜姜丝。”他说:“总要每天做几道菜。”每天脑海里构思想象。打起精神。
悲欣交集,你问医生:“怎么了?”答以:“类固醇反应。”这让他轻松,仅仅一宵。
反而根本没流什么大量泪水。只一回,十一月二十六日,倒数计时三个月,阳历生日。说梦话:“我一直都在配合啊!”孤句,清清楚楚。然后由睡中悠长醒来,你发现半边枕头浸湿了,泪水往生命另一头流去,在听不见的无声梦境潸然泪湿?不!纯粹药物反应,紫杉醇副作用,给不为死亡掉泪的张德模洗涤梦!
你算是见识到了,要死要活,他嗤之以鼻:“吓谁?少来,老子不吃这套。”(那些动不动痛哭流涕的人,是怎么了?)
你的札记:
十一月二十日最后一次化疗。他在病中心态性情如常,真正不忮不求,就连住院期间,也是好清醒的如同过家常日子,好笃定的人格特质。他说,我不要讲等好了以后怎么样的话,能治疗到什么程度,我就过那种程度的日子。病有病的生活。这次住院弄清楚了才出院。
十一月二十八日,倒数计时七十八天,暂时出院。张德模要你问医生,化疗最后的目的。
外主医师说:“让他好过点。”你又问:“可以动手术吗?”回答:“没道理,尤其已经蔓延肋膜。”
就在他面前进行对话。放疗及药物副作用加重听力急剧下降,你不愿意背着他谈病情,其实他听不见,是态度原则。他从不搞神秘,你要注意传达正确的讯息是,他是病了不是疯了,在他背后谈才把他当弱智。
当着他面你逼宫:“病人就在你面前,他愿意赌。他是强悍的病人,我们需要强悍的医生。你知道他的潜力。”“是啊!但是要说服外科并不容易。”这具身体病后知觉变得异常敏锐,痛热胀气等,叙述精准。“请转告外科主医师,我们的期望。别让张德模真的说中了他。”
病情愈来愈复杂,进进出出医院。你迅速二十分钟内打好包。三大包随身行李,差别在比旅行复杂。(你联想到,十余年来,你们着魔般固定往大陆东北城市去,莫非在演练预言?)
像是清晨五点抽血留尿液大便、八时早餐送来,但待会儿有时照腹部X光或者超声波、血管显影不能吃,要不正在泻肚子、发烧禁食……但是你不敢轻易停餐,怕他突然可以进食(于是丢掉的总是比灌进去的多)。至于正常的流程,除了每两小时查房量体温脉搏血压,八时、十六时、零时三班交接外,十时二十分放疗、十一时点心时间、洗尿管、十二时中餐、十五时午点,十八时晚餐、二十二时消夜……一天两班打扫,之后加上不定时抽痰拍痰……入院之初,你们总是等待,这项检查是什么那项检查在哪里。一切了如指掌时,已经用不上了。你才有点明白,十一月七日花三小时为他装妥人工食道后,外科主医师说:“好好享受。”是什么意思。一个半月后,十二月二十二日,重新插回鼻胃管,回到灌食阶段。
温度正在从物体中逐渐消失。日常使用的东西本身缓慢却很顽强地排斥着人。本雅明的话。
倒数计时五十六天,二○○三年十二月三十日,今年进入倒数计时,你们最后一次共同由家里出门。
(一路,你看不见死亡的阴影。如果死亡有法典。好吧,请把张德模的合约拿给我们看!)
《哈扎尔辞典》第九页,“词句已成血肉”,如是提示:倘若你已苏醒却未觉痛苦,须知你已不在活人世界。
张德模的提示是,二○○四年一月八日,午睡梦里发出单句:“会越来越苦。”死亡辞典。听不懂吧?于是一月二十五日,他又说了句:“你找到什么糖就吃什么糖。”所有的梦都早被梦过,他却像被一个新梦牵引着,以至于很陌生地释出新故事,如此不够,他还突然伸手朝空中做抓住什物及取床边桌上卫生纸,握住,如通行证。
倒数计时零天十二小时,人生的零头。公车靠站不停,仅剩的铜板都不要,走路回去。(谁爱要谁要!)现在,他下床上路,孱弱的躯体,迅速复制之前健康的身形,双脚站稳地板,十秒钟:“好了,可以了。”降神成为那一直是的嗜走者。再躺回床上,如灵魂反转,好大一张地图。东港共和里眷村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胡茂宁凝视他,快速搜寻到记忆位置:“七岁的张德模又回来了,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七岁的张模回来了。
他是向往远方的,十月十日,凝望病房窗外,一个现实世界,他说,北方大概下雪了。(很清楚了,死亡航道,往往与追寻航道重叠着,只有少数人才可以做到。如旅的人生与无目的漫游流浪路线并轨!张德模算一个。)你轻声回答,今天北京蒙古冷气团气温遽降六度,但冷气团不会到台湾。他说,这季节沙尘暴差不多。
(印度安达曼丛林里的土著,从不需要日历。安达曼人根据花草树木散发出的气息浓郁先后次序,建构复杂的年历。安达曼人想知道究竟在一年里何时,只要到门外嗅嗅气味就行了。)
张德模走后,你常站在整片玻璃窗他的书桌前,面朝北方发呆。时序逐渐离开二月,阳光逐渐偏移东南,之后将进入春季,不久,夏天便将来临,你再看不见他打着赤膊的身影。切除膀胱肿瘤手术后,他便整个夏季光着膀子。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癌细胞灼烧着他的胸腔。
从气象,你嗅出再也不会去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