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体捐赠解剖,第二天你查问结果,医生提到,食道癌并没有太多临床报告,但近年台湾食道癌案例增加,不确定是否与流行起来的麻辣锅有关。“他最后半年的饮食习惯极反常,口味变重,买回葱、姜、蒜一转身他全给腌渍上。”弄得你临时抓空火透了。肿瘤阻塞了他的食道,改变了他的胃口?)
终于最后行程——回老家看张德孝。轻车熟路到了铜梁,屋里不见半个人影,锅空灶冷,楼下矮桌围着打纸牌乡人:“好多天没见到张孝啰!”张德模大声回应:“说不定给害死啰!”径往大足父执苏叔叔家。
没变的,乡村风声传得快,张德孝两天便赶到,原来上岳父家帮忙收谷子。兄弟俩偕邱询民照例走了趟龙水、金山、万古场,舅舅、表叔、孃孃屋头。四川姑姑叫孃孃。这回,他是铁了心做主张德孝离婚,一刀两断。
张德模每天喝醉了才能睡,流浪汉,被情感所迫回故乡。最后一次,重回出生地,随父母离开那天,便注定成为一代移民。移民者无祖国。
这次离开,还是老路线老方法,上重庆搭船走水路顺长江而下,五天后抵南京。(十二年前,你们匆匆在汉口下船,那时,第一次返老家,那时第一次兄弟俩成年后见面,而张德模已前中年。虽说,千里江陵一日还。也总有走完的时候。)
路上月余,二零零年八月三十一日清晨抵南京,玄武湖、中山陵——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中山于此。(气派。改朝换代都没给掘掉。)
一行再转赴杭州西湖,“错把西湖比西子”,江南的山水对张德模太秀美太软。食物偏甜,一个字,腻。
九月三日张德模飞香港;邱询民、小芳飞长春。舟车飞机,东北大西北西南江南,最后直线对准往南方,回家。
画出一个全中国路线,已非流浪,张德模展开他的告别之旅。如此急迫完成旅程,你根本未意识到,埋怨他总在路上。(他留了拉萨给你:“练好体力我们去。”)
(现在,异族们穿越死亡大漠来拜访他了。如今,回到了台北,家却变得遥不可及,你望见了距离感。他去大陆一待半年你不觉得远,他住院,你每天陪在身边,距离却硬生生被画了出来。未来正虎视眈眈,不同国度。)
好吧,这条路行不通你另走一条。你坚持发生的一切只你心里有数。愈到最后,你越坚持难以自拔,有时医生们以医学术语交换意见,你也伫在一旁同步隐形会诊,采半信半疑态度:“一定有更好的办法更好的医术。”医生们开始忧虑你的精神状况,建议你去看心理医生。医生错了,你打从心底强烈反驳,抬起脸平静说还好,你坚持会自我调适。
你的心终有可能治愈,张德模的身体却不一定。
所以,真正的情况是——“有好大段时间,你睡眠、行走、工作、闲谈、酒聚……皆如一具停摆外太空、等待死亡中心答复、无重量、飘浮空壳。”哎呀!没办法充电回地球了,反倒解决了所有问题。毋宁是多么意外的惊喜啊!你心里有数,典型悲恸期。这又让你顿时泄了气。
你现在终于知道,他尚未真正死去。绝非挣扎在阴阳灰色地带不甘心走那种赖皮鬼!你太习惯他的不畏死,且认同。一生中最终的课业多么像生命之河水纹,荡到你岸边。你伫立凝视这人生至大的因果,承受丢弃他如人海放生之剧痛。莎士比亚的角色哈姆雷特之死亡独白:
在那死去的睡眠里,究竟做些什么梦?为此人们踌躇却步,宁愿困在漫长苦难的人生里。
以下,是你的死亡独白。他在人世最后一天全记录。关于结束,对大多数人的意思是才好开始说故事,对你,再没别的故事。《约伯记》句子——只有我一个人脱逃,来给你报信。
清晨五点,德模把氧气管扯掉,接着直起身挣扎着想跨下床。我问他想做什么?要为他戴上氧气管,他摇头,甚至将鼻胃管往外拉出。他说:“走了。”用食指和中指比划走的动作。揿铃叫护士,测血氧,83。高血压178,低血压143。两分钟后再测血氧爬升94.97。
请护士给他安眠药,至少让他睡一下。他一直咳痰,即使咳出,已经无法用舌头送出来。睡的过程里,他又说了两次:“我走了。”征求同意。我一直掉泪,说好,没事。他点头,要求起身下床,并且要拔掉点滴。
比了一个2的手势,我点头,他满意了说:“五百万!”我答是。价值五百万。他咳了一会儿,我把床放低,要他睡一会儿,他说好。但即刻又直起身子,表情是:“为什么不懂?”护士一直问,“舒服点了吗?好点没?喘不喘?”哪里不舒服?全部。无解的问话。一名护士进门就问他:“你有痰吗?”德模的呼吸声都快被痰淹死了,旁边抽痰器里快盛满了。却例行性问有没有痰,不看也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