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代序)
张德模,这次出发没有你。
是五月的旧金山机场候机室,(日光节约时间,慢台北十五小时。)我在等待转机去休斯敦。从台北启程一路向东(却是到西方),十一小时后,于这座有时差的城市降落。
因为你的烟瘾,多年来,航程超过五小时的旅游地全不考虑,旅途受限,没问题,我们自己创造路线,西进大陆。二○○三年八月你因食道癌住进医院到去世,六个月,随着你的离开,原本以为关闭了的这条路线,洄游般我一遍遍回到以你为原型的生命之旅,流浪族群。
卡尔维诺写《看不见的城市》,所有被描述的城市都是威尼斯,他说:“我提到其他城市时,我已经一点一点地失去她。”我实写你,虚构看不见的流浪队伍,同样看着你渐次往更远更深处隐去,那样的重重失落,我已经完全不想抵抗。命都拿去了,也就无所谓失不失去了。(人人都曾经或在未来离开。一九四八年底,小张德模跟随蜀父母插花空军入伍生大队离了长江三峡,川人们在雨季中来到黄浦江边码头仓库埋锅造饭,等待另一次启程。张德模喜欢站在黄埔江边,小小流浪者的第一个异乡。想象一定是那样的,有趣地望着天空雨线如丝,经风撩拨,缓缓跌落江面,掀起层层涟漪,江面一片雾。)
其实二十年前相同的季节,我们到过这座城市,且穿过泛着冷冽空气及浓雾的城市地标金门大桥往北,去索罗马山谷葡萄酒庄园。原来的死谷,因为酒而活过来。(西进路线上结识,成了铁哥儿们的邱询民回鸭绿江边丹东老家扫墓,清明节午后一通电话打到台北:“刚才午睡我哥来闹我,他说,询民,你咋的不捎二锅头给我?我们什么酒都喝够,就二锅头没喝够。我说,大哥,我们没少喝二锅头啊!二锅头到处有,我们随闲晃荡随喝,肯定喝了个够!唉!他不肯走。没事!我待会到叆河边多烧几瓶给他。哎!尽闹我!我也喜欢梦见他,还像以前那样。”)饮者之路愈近山谷气温愈往上升,地表布满氤氲,黄土壤植种大片大片橡树,最佳软木塞材质,和葡萄酒是绝配。进入拥有百年历史酒窖的一家酒庄,在酒庄玫瑰花丛间,品尝最初的顶级葡萄酒,是的,环境和酒都软了点,你一生不曾背叛可能要了你的命的烈酒。(四十年后,张德模重回上海黄浦江畔。灯火岸边不远老正兴用了晚餐:“菜是甜的!”热了绍兴:“酒是酸的!”喝回红旗二锅头:“好来菜!这才对头。”)
二十年来,因为不同理由,我单独到过此地两次,但这回,失去了你,我也很好奇再度独自飞越太平洋我的情绪。不信来世前生,死亡一向很难威胁我们。而此时,在通过国际与国内航站相连的空中行道半途,我停下了脚步,让玻璃帷幕窗外的天空一角及流动的街景,倒影般缓缓往我内心洄流,我感觉到轻微的落寞,仅此而已,也提醒了我,距离二○○四年二月二十六日,你遗弃人世你的妻两年多了。(朋友以过来人细述丈夫过世初期的种种无名痛楚,十二年了她仍从梦中哭醒:“那种痛至少三年才会淡一点!”你极震惊,张德模是没有离愁的!你又如何能有?你曾经远观陌生送葬队伍里有人狂哭嘶喊而移开视线无法看完,你不属于那支队伍。但你明白,在这场游戏里,你改变不了的规则是,存活者即被遗弃者。大部分被遗弃者将在他们,不,你们后半生,清醒无垠无涯的时空里晃荡,回不到有人的地方。自杀,那不会是偶然。)
失去了你的眼光,我重新丈量这座城市。因为施行日光节约时间,即使钟面已近七点,旧金山上空一角薄亮蛋清天色、来往有序的车体,倒映于建筑物,真像未来世界科幻片,黑白片。上次我们来,夜晚八点多进入旧金山上空,机窗俯瞰下方城市如圣诞卡片洒的金粉,千门万户着火般,彩色综艺体,你说:“比起来台北简直暗淡。”但你紧接着说:“那么辽阔的国家,和朋友打麻将喝小酒开几小时车不说,还得先约好,未免太远了。”二十年后的现在,我突然回过神想问个究竟,你从来不怕远啊?那是什么呢?(霍桑小说《威克菲尔德》里的主人公威克菲尔德,某日黄昏,带了简单行李出门,告诉太太去三四天就返。他出门后,绕几个弯,来到旅程终点——离家一条街外先前租好的公寓,住下。一天天过去,他甚至几次与妻子错身而过她竟没认出他。如是二十年过去,家人彻底失去了他的消息,当他死了。一个雨夜,他反向绕弯,跨过街道,什么事也没发生,走进家门。)
“当他死了”,现实里并不容易达到。你病房外及火化柜识别名牌,我都取了回来插在靠书桌窗棂上,与墙上挂着的遗照(跟发病前新办的护照同张照片相同眼光)越过书桌前的我永恒地望出去。这次,是真正规格不同的两种容器了,分别装载你与我。我将信守约定,只要活着都会等待你回来报信:“究竟有没有另一个世界?如果可能,请用任何方式回来告诉我!”(不断进入载浮载沉浅梦地带,无路线透明温暖檀香气息如光线掩映整个房间,如是我闻,每晚给出无言回答,檀香气息直到送你进了国军公墓当天即消失,毫无眷恋不舍。再清楚没有了,所谓独活,是连气息都切断。)
稍晚,我走进机场唯一还开着的餐厅,点了啤酒,几台悬空电视正直播NBA篮赛,我看书下酒,只要有人走进餐厅大门,我便会抬起头打量来者。多少年来只要进入机场运输系统,你必先去吸烟室报到储存战备量,我会在约定的餐厅等你一起行动。以后,你不会出现了,这个习惯我同样保留了下来。独自上路多了,如梦中翻转,我终于明白,你并不如我以为的那样爱旅行,你只是无法被约束被关住。之前另一次长程旅行,俄罗斯,我多少意识到了。
俄罗斯的莫斯科,(非日光节约时间,慢台北五小时。)香港转机飞十小时。随身皮包装了张我们的合照,如强行押解你,一路去了莫斯科无名烈士墓园契诃夫、果戈理、高尔基最后的归所,还随俗地到红场(广场里的国营百货公司露天咖啡座非顾客不能上他们拜占庭华丽风厕所)、莫斯科大学……夜间火车几天后将旅途划到北半球顶端圣彼得堡,出城赴近郊夏宫沿途,弧形辽阔的天空如奔赴天边而显高纬度。终于站在芬兰湾边夏宫码头东望
涅瓦河的河口圣彼得堡,(传说中的涅瓦河口岸,坚固的城墙对着河水迎风而立,巨大的倒影,荧然不灭。谜般十二世纪初曾有几个突厥种草原帝国的子民哈扎尔人在此出现,十四世纪彻底失去了他们的消息。)冬季即将到来,海面水汽蒸腾,鸟们开始回返南方,拾起脚边一根羽毛,人类没有翅膀,那么,流浪者已转胎完成。
自郊外抽身回返城中涅瓦河大街冬宫艾米塔什博物馆,摆脱人潮,我快走经过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印象派修拉塞尚梵高,最后停在伦勃朗特展室。好不容易来到这里的理由之一即将揭晓,伦勃朗。
你病中,我们失去了时间感,同时失去切除食道肿瘤的条件。我脑海里有一幅未完成的画,伦勃朗的手术台。(艾米塔什博物馆,你的私闯世界四大博物馆之爱丽丝梦游版,伦勃朗特展。你突然就站在这位光影之神的《杜尔博士的解剖学课》画作前,画作中偏下方手术台上躺着一具光线与时光凝冻的身体,医生拿把刀正在教学。绘画美学之手臂解剖,甚至没流半滴血,那未被开膛破肚的遗体肤色,仿佛心脏仍在跳动。四周分据高低左右伸长颈背七名学生的眼光无限延展,有些仿佛看往无人的虚空处。皮包里取出合照,人世欠张德模一次切除手术。站在画作前,众目睽睽下通过时光机,你完成超越切除手术,张德模的身体得与伦勃朗画作同高度,称之为升华也好,无聊也好,生与死灰色地带,此刻其他一切显得多余。与合照组成的你们仨,只关注眼前这幅画,你说:“现在我们真正看见了,相信都会同意,这手术功力实在超凡。”你偷偷转换画名——张德模手术中。如果要你选择膜拜一个神,你选这个。)
到这里还有另一个理由,托尔斯泰。莫斯科近郊一百五十公里托尔斯泰庄园,文豪朴素地葬在那里,草衣植被覆盖作家的灵魂,四周是高耸巨大无言的白杨树,林木小径立牌上的俄文明确告示“禁止出声”,于是人人不语到肃穆的程度,读者子民来到托尔斯泰前面,献花许愿礼拜,殊不知,托尔斯泰修福音书,去杂质,疑神,甚而被逐出教会,于是他独自出走,最后死在一个火车小站。(真是流浪者啊!)但没有人能挡得住托尔斯泰,这样的墓园,土冢绿草不立碑无任何祭悼形式,一切指向他的《战争与和平》,主题模糊。(反之,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毫无办法的你的主题。)七次修改,故事本身自己发展出生命。
退至角落,拿出照片:“张德模,你看,托尔斯泰呢!”抬头仰望天空,那推迟了的西伯利亚红色列车横越俄罗斯计划,导致以这样的状态来到托尔斯泰面前,有生之年,唯有沉默:“张德模,对不起。”
坐久了你就会听见,午夜登机的播音已经响起,为了调整美国大陆时差,(旅游作家艾瑞克•纽比冬游北京,经过十四个半小时飞行,晚上九点四十分进入中国甘肃上空之际,对这个以北京时间为准的没有时差、能够压缩在一个大时区的中国,他不禁要在日后写的《出发与抵达》里调侃:这样更容易让十亿中国人在同一时间就寝,同一时间起床,对于想知道他的子民身在何处做什么事的统治者而言,一定很方便。)这班飞机是午夜起飞,才好在黎明时分抵达休斯敦。(日光节约时间,慢台北十三小时。)甚至有比这更晚的班机,不知要飞往哪里?有没有时差?
人生移动果然是复杂的。离开圣彼得堡前一晚的芭蕾舞剧《天鹅湖》,蓝光中芭蕾舞伶滑过舞台,盈盈跃起,(莱特曼《双人舞》:一条看不见的直线自地球中心向上划过她和地面的接触点。)她两脚足尖抖触轻摆降落,再跳跃,双腿合十自转,双手张开成优美的大弧度,仿佛停驻空中。(地球,为了平衡她的动量,轨道向下移了十亿兆分之一公分。没有人会觉得,可就这么精确地移了一下。)
张德模,也许正是你“就那么精确地移了一下”,最巨大的时差出现了,(如果你活得够久,他六十三岁之死那刻算起,十年后你六十一岁,你还有机会与他人生记忆重叠两年,再过去,就没了。之后,你将独自走向只有你的时光区,没得对照。)如今,任何地方任何时间对我都一样,生命中心线渐渐抹掉,那条看不见的轨道,不断向下移。
登机前,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那里现在是什么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