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计时四十多年前。木条摔飞机。军校三年级,张德模暑假站整整十二小时夜车回到东港,才进村就听到消息,原人原行李折返台北。
王应彬二级烧伤,脸保住了,脖颈手臂全身,防护衣高烧熔化巴住皮肤。皮肤坏死、换皮肤、培植新皮肤,水疗法。
听见“手术”两个字,木条就浑身颤抖。医生给他权力,“能叫多大声就叫多大声!”那段时间,大疤张德模放假就直奔木条床边。
这回,木条站在大疤床前,话一辈子没有得多,大疤听了个够。这回,大疤问木条:“行程怎么样?”木条说:“取消了。你不去大伙儿觉得没意思。”
是啊,差点就成功了,与至亲的老友如家人般启程。
如一支远远看着无目的无方向流浪队伍同类,你凝视,悲哀难抑。但在他面前你不哭。泪水由身体往下走,流成河。
再说一次这旅程。早计划好了,结伴赴大陆旅游,走到哪儿耍到哪儿。木条的老伤口,怕天冷气候干燥,周身皮肤疼不说还会出血龟裂,夏天冷气房也好不哪去。最好八月中秋节过后出发,金秋季节。哥俩儿鲑鱼顺着鱼梯洄游返乡。沿途大疤联系妥当纳进路线图,不住旅馆,全程住友人房子,如黄山山脚本溪小镇都可以落脚,干校四川人邓雪峰师母支援。(他说,好点就叫师母,讨厌的话,就叫师妈。)
邓师母先出发,主人等着客人,“来一连人也有得住”差不多故事版本,一群少小离家飘流台湾的老友相约在那儿盖房子,成了座村子,另一类眷村,只是这次,用来养老。养老还需要计划吗?总之,你好羨慕。战乱人生终究还是给了他们一个补偿。
行前,邓师母打电话来,两人都没说,“好了再去”那种话。师母说:“好心疼德模,真是好亲的学生啊!”她温柔地说:“我明天出发,在那儿等着。”不久,张德模有天睡眠中以梦话回应:“通知师母,别等我。”
鬼门关口被强拉回来没上路得逞。都来问你:“心房急速搏动,怎么看出来的?”并没看出什么,就是知道。如梦话千里传秘。
(只有最少的要求需要被满足。便还是汉斯•莫拉维克《机器人》的话,日常生活人们可能碰到某一很小数字,如5而较不可能碰到多位数,如53783425456,多位数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地点的可能性,远较小数字低。)
你不想放手。心房急速搏动那天,你表达希望他转加护病房,会有更妥善的照顾,你害怕不敢移开你的目光,深恐移开片刻,他便在你眼前无声无息死掉。
华医师说:“加护病房随时有床,但加护病房一天只开放三次给亲人探望。张先生目前稳定下来了,应该与家人在一起。”听起来就像在宣告这最后的时光。
你说明怕自己漏失的恐惧,他回答:“大家会一起注意。”华医师道:“张先生,你太太又救了你一命。”这回张德模没说话。上次他还有精神开玩笑:“已经为她祷告,祝她长命百岁。”
倒数计时,一天。二月二十五日晚上,主医师下班前再度巡房,提醒你作决定。你知道,这样的活,是活剩下的日子,“来不及了。”你心想。心房急速搏动那次,他在你面前创造了若无其事走开的机会,于你们独处最亲近的日子,风格统一地离去。(《上帝恩宠》里,癌症末期病人安慰不舍的至亲:“爱之外,一定还有别的。我想去看看。”)
仅仅心房急速搏动两周后,倒数计时十七小时二十分,二月二十六日清晨五点,张德模作出了清楚的决定:“我要走了。”如此笃定,你知道的绝不会收回。看似突然,其实每一天都显示出遥远又近了的标的:“没有流浪是不辛苦的。”
于是,时间到了。(他是我碰过的病人当中,最不会表达自己的,以后可能也不会有了。主医师说。)
(医学界定张德模逝于十时二十分。你深深知道,二○○四年二月十日,他曾经想悄悄离开。为了安抚你,又延了两周。再拖下去,就不像他了。)
病房空间不为家居设计,生命残存,别人丢之唯恐太慢,你却仔细拾掇,留待日后贴上说明:医生们推门长驱直入、护士例行工作、探视者在病房外敲门……
倒数计时归零(结束了你们伪家人关系),身如芭蕉,中无有坚。
现在,他们不敲门便进来了。
伪出发
怎么开始的?
其实你早生疑心,莫名的胃口奇差,文火炖绿豆排骨汤,他竟连灌两碗。(你怀着独自之密,难言之隐,不断联想也好烟好烈酒逝于食道癌的书家台静农。张德模形容:“说风就雨!见人拉屎屁股痒。”台老之前症状也是吞咽不顺。)
近一月,他成为家里最早下餐桌者,以前老埋怨:“跟你们吃饭真没意思,三两下吃完下桌。什么时候想过难得大家聚齐聊聊。”聊什么?他自己寡言不啰唆,孩子也像他形容:“最大的优点话不多。”
你不断催他去检查。
直到鲜红的血块吐在白瓷马桶底部晕不开。一开始就是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