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引发食道肿瘤？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十四日，赶雪季前你们到西安。半夜双双冻醒，值城市季节交接地带，供暖系统尚未启动，你们迷迷糊糊又睡着，直到破晓时分被呛醒。睁开眼，整座城市笼罩在煤烟里，灰茫一片不见五指。

朦朦胧胧秦之旅。世界第八大奇迹，秦始皇七千御用陪葬大军兵马陶俑、始皇陵。公元前二一○年秦始皇安葬，陵园面积五十六点二五平方公里，玄宫顶部有日月星辰天体图，死后仍有世界。什么世界呢？司马迁《史记》：“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大白话就是以鲵鱼油做蜡烛，久燃把氧气耗尽，使墓宫内呈现相对真空，利于保存。距二○○四年张德模失去氧，死前二千二百一十四年。

（“你知道哪种死法痛苦指数最高？”“窒息。”主要死因之并发症。主医师建议顶好避道而行。）

你们往法门寺途经兴平、武功陕式小乡村，放眼陕北高原褐色泥土及辣椒、玉米扎成小圣诞树形状，艳红鲜黄，吊挂屋檐晒干，黄色系大地。（你很确定，这是张失去卫星导航的流浪地图。）

“幽泉怪石，无远不到。”柳宗元的旅行心得。都被贬了还像游山玩水，写出了《永州八记》。但眼前是怎么个玩法呢？你抬头望向他，果然一副陶醉极了的忘俗神情。

但你比较是世俗那面，法门寺，面对唐代八位皇帝六次迎请供养的释迦牟尼佛指骨舍利，你哪来佛教信仰，一身俗骨不知怎么恭谨发了个心：“若实现，肯定回来还愿。”还一年香油钱。张德模不远处伫立，眼光如观赏猴戏。

同样情况发生在河北正定隆兴寺，你临时起意包了车专程朝圣般寻去。记忆中寺里大悲阁有座北宋铜铸三十三米高千手千眼坐佛，古代铜铸工艺品最大一件。赶场似的，你绝对会逛到文物室找找有什么可买。

狠狠杀价买了尊小佛头，张德模如前尽职浇你冷水：“肯定是伪货。”驾驶也搭腔：“河北省什么伪货都敢卖，药、奶粉都有伪的。”嫌不够再踹一脚：“哪可能等到现在才有人识货。不过您哪别生气，话是这么说的。只要看上眼，假的也是真的。”你怄极一路抠佛头一道裂痕，越抠越大，抠出全是草和布屑，你惨叫一声，张德模狂笑：“神仙脚跟下有人敢造假，就有人偏不信邪！”不坑你坑谁？

好吧，法门寺一年多少香油钱呢？换算当时参观一个馆十元人民币，光参观法门寺就三个景点三十元。你们住四天，一天不过六十元人民币。也是坑人。

法门寺一愿，完全没个参数。你便自己拿捏，一两千人民币尽够了。但许的什么愿呢？你不断回溯，却是半点都不记得。

唯确定，当下你并无任何具体过不了的关卡。突然西安变成经常惦记之处，你失去了对那块土地的现实感。就因着缺乏现实感，“不会应验的。”你一天一天如是想，总不行动，五年，静悄悄过去了。

愈来愈失真的干涩灰蒙褐色大地、辣椒、玉米串、大麦梗子，色彩艳丽如梦。（但你发的什么心呢？你忐忑不安多年，或许这不安，来自你耿耿于怀忘了许的什么愿，而非还愿与否。）这时，你让张德模赴法门寺烧香还愿，他笑了：“要还愿就自己来。我们已经去过了。”他是不会做这事的，更从来不问你许的哪门子愿，不来这套。不该牵扯他，你该自己去的。

会不会，你许的是一个假心愿。

（张德模历经这次，你再无愿可许，被你不经意用掉了，一个人一生只被允许一次机会！）

之后三人搭三六七次火车上路，向天涯驶去。倒是你要他到银川车程半小时外宁夏，帮你去看刚被发现的史前鹿形岩画，贺兰山麓南侧山坡拐沟中，鹿形岩画镌刻在一块三米高巨石上，鹿直立，浑身梅花，昂首远眺。

他又说，自己去看。别人代看有什么意思。你说是心愿，不是发愿。他说：“有本事完成才叫心愿。”否则是吹牛。

不承诺。没有名目的出走，流浪者风格。离开你视线，便绝不当你的瞳孔。

于是火车轻载着，银川、兰州、嘉峪关、敦煌、千佛洞、鸣沙山，前进大西北乌鲁木齐、天山天池。是的，塔里木河。那里的天空，他抬头且跟随当下心情乱走：

清晨，天际掠过一群人字形大雁，飞经“生命禁区”罗布泊上空。碰到一群山野调查研究人员，他们是首次在罗布泊见到大雁。

罗布泊四周到处布满枯死的红柳、芦苇，浮土上，很多黄羊脚印。山野调查研究人员刚发现一头死去的野骆驼。估计它是从南边阿尔金山一带闯进罗布泊，可能是又累又渴死掉的。

流浪者扎营山脚下，天涯到此止步。布达拉宫，留着你准备好时一起去。

和邱询民原计划由乌鲁木齐去四川，枯等几天，完全买不到任何票，没事，踅回西安，反经石由北往西南方向转，先到成都也成。进了城，空气里都是麻与辣，找去闻名已久的陈麻婆豆腐，张德模开始说川话，大声道：“陈麻婆没得麻子哟！”像名失控学舌小孩、暴发户。陈麻婆当然早没了，陈麻婆的后人，“辣死人不偿命！”主要在麻。他吞下一口烫豆腐、辣鱼汤、麻辣凉粉、粉蒸肥肠……好熟悉！不能不承认血液里流着待去的瘴气湿气，麻辣去这两大气，老祖宗的活命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