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伪家人
伪出发
伪家人
走吧,张德模。理直气壮地去做儿子、哥哥,别当啥叛子逆父。(生母老头德孝弟循序上路!真正家人一一先你而死了。)
“这回看谁拦得住!四川铜梁甘家屋基顺德
两辈屋头可不又组团上路成功。”而你们是继续活在俗世没有血缘的家人,伪家人。(关系栏彻头彻尾净空。)
层层叠叠的人世关系,堆砌积木。米兰•昆德拉形容卡夫卡:“拆掉生命的房子,为了用砖石建筑另一幢房子——小说的房子。”(人世为张德模量身打造了另一幢房子。他死了,你才终于看出来,张氏父子仨——张晴岚、张德模、张德孝是一棵演化树。其他,都是伪家人。德孝弟弟,二○○三年九月十四日,竟能意识到哥哥将走,急着先了上路,农民自杀法,灌农药。)独留你外围解题:“究竟他们是怎么排出这个阵卦的?”你左排右排组合出以下三个题例:
积木一,顶好身世凝冻在张德模五岁辰光,那会儿生母谭国民为难产德孝血崩逝去。一切皆生,尚无死。
积木二,谭国民没撑过生产死亡关,挤出一眼坏死、一腿萎缩,落地便带了重孝的张德孝,人还是走了。(早干吗抽那劳什子鸦片?凭什么毁掉张家父子仨一生?你就算死了,也生生世世受诅咒!)没完呢!七期过后张德模有了新母亲,不算外人,他们的老舅妈,李俊昌。
积木三,风吹鸡蛋壳,人散保家。“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张晴岚独自带大儿子,一家三口老实蛋窝在祖家平平凡凡过日子。
以上任何一块砖,都足以搭建出你最渴望的结果——此生你和张德模没有遇见的可能!他没跟父母到台湾,当然躲开了致命肿瘤。
但正好全是又全不是。要为他拼图,你得知道第一拆掉哪块砖:“你妈死时那会儿你有记忆了吗?”他淡淡回以:“嗯。”(从未提过。驮着双重记忆,自动放弃的那块深种在大脑海马回,边缘系统不坏,记忆文身。)
你诧笑,深层记忆,得等到你问,距生母死,五十七年过去。再逼进:“为什么从不提生母?”这才狠狠瞪你一眼:“提了有意义吗?让老头活人好过点吧!”不信死,信生。这是张德模。
如果你活得够久,他死后那刻算起,明年五十一岁、后年五十二岁,十年后六十一岁,跨过重叠区,六十岁那年你还有机会与他六十岁重叠并进,再过去,就没了。之后,你将独自走向只有你的时光记忆区,没得对照。两个儿子会来问你关于父亲、亲奶奶、爷爷家族血脉(或恩怨)演化树吗?没有可能。
“这叫前线潜逃!张德模,知道吗?”出国一向他建议别搭同班飞机,你才不理,要死一起,别想把家丢给我一个人。紧紧绑住,却到底还是让他逃逸了。英国金头脑艾丽丝(Iris Murdoch),二十世纪百大哲学家,七十五岁罹患阿兹海默症,病友家人与艾丽丝丈夫约翰•贝利(John Bayley)交换经验:“就像系着锁链,跟具尸体绑在一起。”
所以,就算生身母亲,死了,“提了有意义吗”,意义来了。
(老天光饶不过他。人生老房子,在他面前崩塌毁灭。现在,驮着自己的双峰记忆,他亦渐行渐远。)
好吧!岔出去说说他亲兄弟德孝的死。倒数计时九月十六日,电话惊声响起,张德模就近抓起床头边话筒,川音老表,怎么都听不清(正陷在脱水半昏迷状态)。是父执辈苏叔叔两岸开放后回去结的亲人还是甘家屋基老人?“喂!喂!喂!”他不耐:“说话啊!”光传出蜜蜂嗡翳声来回绕。
十天后,张德模由大脱水身体崩坍边缘爬回来,回过神,忆起那通电话,问道:“张德孝出事了?”你答:“正想告诉你。”
以你对他的了解,遂简明道:“德孝自杀了。”他静默:“张家在大陆绝了。”已料到答案:德孝死了。
病至此,该如何丈量手足之死,他叹气:“一个拼命想活,一个活得不耐烦。”心绪不平补了句:“张德孝恐怕是饿死的。”你安慰:“不会的,找到苏叔叔,总有口饭吃。”
苏叔叔铜梁老乡,小老头十六岁,两岸开放后回老家结亲胡老师。就近托了照顾张德孝,做媒娶了足足能当女儿的梁娃娃,比侄儿都小。张德模摇头:“娶个有点岁数的,即使守寡离婚拖着孩子负债什么的都好过这种。平凡过日子,真心对人,人家也会懂得回报。那才是长久之计。”来不及了,张德孝打小没亲没故沉没生活最底层,鬼都懒得理他,梁娃娃是他错过一切报偿。
张德模说:“现在,算个啥事儿呢?”代表老父回祖地主持婚礼。他的直觉是对的:“张德孝迟早送命在这事上。”
你下班回家底楼邻居盼到你,赶紧递上纸条写着一组台北电话号码,转述有个女人找上门,揿铃没人应。邻居刻意压低嗓音:“说是大陆打电话来没人接,才找到他们,要她通知你们大陆弟弟死了。”还说:“不敢拿上去给张妈妈。”
依号码打去:“苏叔叔那头联络不上你们哦!让我转话,非急要你拿主意,无论多晚都可以打去。”拨到四川,苏叔叔让苏婶婶来说,长串连珠炮:“哎哟!总算打来了,冒火啰!哦!下午六点多那女人找人打电话说张孝自杀送医院,喊医生一个男的不知道真的假的跟我讲电话,说要急救,催我们送八千块过去,半夜朗概地方找钱嘛?你出个主意朗概办子哟?我刚去看了来,张孝已经讲不出话啰!我身体也不好怎概夜里守他。你看朗概好?问过你们才能办事。”一样叫张德孝,张孝。
张德孝吞农药,催吐没吐出啥:“我不放心雇了人晚上看紧张孝,万一醒过来,能讲出个名堂!”你插不上话。全权交苏婶婶处理,除了谢,还是谢:“都看在爸爸分上。”
第二天天刚亮,电话响起,清晨六点张德孝走了。
还是那句:“看在爸爸和苏叔叔老交情份上,烦劳苏婶婶处理,费用我这里付。”长大的梁娃娃连环扣:“喂!我要找哥哥讲话!”耐性耗光,你冷冷拒绝。那头厉声耍赖:“让我跟哥哥说话!”仍拒绝:“他病了!”根本没往心里听:“张孝在医院急救,医生要看见钱才动手术,哥哥肯定要救张孝的。”
(什么时候了还骗人!)速战速决:“是吗?”
“嫂嫂,我要不到钱,你告诉她给我们送钱来。爸爸在那儿放了几十万,钱是我们的,凭什么不给我!”她?媒人苏婶婶。(日后有笔钱交回你手上,老头生前放了笔钱在那儿供张德孝用。长久以来就你们不知道。)
你平着声音:“第一,别叫我嫂嫂。”那头打断:“喂!喂!为什么?为什么不信我的话,信王八羔子女人不信我。”
讲完:“第二,张德孝已经死了,没人要急救。”
立刻改口:“那也要钱办葬事啊!”
“第三,你凭什么要钱?离婚手续办的时候你要的张德模给过了。”
还不甘休:“张孝你们要管啊!当初结婚你们答应的。”
放下电话前总结:“一码归一码,你做了什么?张德孝怎么死的?你等着有人找你算账!”(张德孝中年得的女儿张辉映被带到灵前捧牌位,做母亲的横力拦阻不准下葬:“得等哥哥回来好好办场丧事!”趁人被公安留置问询,葬了张德孝。)
“你们说话,要不要把张孝的死弄清楚?”老家来问。仿佛五十年后的回声。
不了。
老父给钱张德孝买的房子,你做主过给张辉映。(且慢,号称带大张孝的陈家女儿小燕,先前张德模说妥的,每天三餐让张辉映在她那儿吃,请苏婶婶每月送钱去。这会儿打电话来争房子:“谁带张辉映房子给谁。”“去你的担担面!”你请苏婶婶转话:“陈家一家大小怎么照顾张德孝的,凭什么陈家儿女全念上大学,张孝却是个文盲,谁供谁让的,大家心知肚明。”张篆楷怒责:“都给你们滥好人给惯的!”)
你曾试图重建这整件事原委,张德模表现得平心静气:“没什么意义了。”(不久,张家这一代将绝。)
那天,你们交谈时,张德模有那么片刻短暂失魂。追忆逝水兄弟。两天后,开始为他注射高剂量止痛药——吗啡。果然没什么意义了。
之后再谈张德孝,话题简化到完全集中在张辉映来日教育。他说,别多扯,如果她妈妈撒野,你就放手,招呼太多,小孩将来在那个社会没法生存。拿大主意,自己的命在旦夕啊!你后来知道了,张德模不久也将逃逸,他们是一支打着暗号的流浪队伍。一路迤逦,悲歌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