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牵引:流浪者拔营
走江湖:马戏团出动
伪医疗
远处复发
伪体重:脱水
假寐:梦与非梦
肥皂化石
牵引:流浪者拔营
谜题终于揭晓,关于人生最大的诘问,你的丈夫张德模死后会出现:他会是一个怎么样的鬼?(来了,来了,反诘问:“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净身完毕,送他往太平间的时辰启动。你告诉他:“张德模,现在没事了。”
最后一次为他捻熄房灯。(你是留下者,对你而言,再也没有去而复返的旅者了。)失去了他,现在的这个人世原乡,你沦落成为难民。落在巨大逃亡队伍尾巴,跟在医护殡葬业者后头鱼贯迈入电梯。(恶瘤附身,你们如亡命天涯忽上楼忽下楼,你因此练就进出电梯好身手。)你捺下楼层数字键,金属门缓缓合上。(你们在同一个盒子里了。)穿越身体间隙凝视他面容简洁坦然。(你不让殡葬业者蒙住他的脸。)
你明白了,答案只有一个:是怎样的人,就是怎样的鬼。
进医院就证实食道癌末期,医生估计的时限如期兑现,整六个月。他们无法预料的是,这名患者居然没有弥留时间也没有弥留现象。
人们入梦的半夜,他自行拔掉鼻胃管和氧气管,王者降临:“我要走了。”不是商量是决定。结局之声,说来就来,(哪来预备死亡这件事?)你如此幸运,得以亲耳聆听。
但你仍在内心请求他,再给你一点时间,不要一年半载三个月数周:“请等到天亮。”你才好和驻扎城外等消息的队友联系。陪病如驻扎守城,调兵遣将,你是新帅,不时退避墙垣痛哭,他倒优游从容。(“我的命你哭什么?”你知道的他的话。)世间总总他说事缓则圆,一路提醒你:“怕死也是死,不怕也是死。”还有他的老词儿:“天要下雨,娘要改嫁,由他去吧!”要不:“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你质问隐形的道路者:“看到了吗?你何方神圣看到了吗?”这名凡人闯阴走阳,你倒是要问问鬼神怕不怕。(脾气坏的人最简单。)这时候的窗面,节气下降。传说中孑然独立旅者要拔营了。
流浪者上路。你们只被允许送行至太平间,他将在那里停留一晚,过渡生死场。世俗的路已到尽头。是的,非只你的家人死掉才算悲剧。陶渊明《挽歌》好巧地为你发了言——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入梦者离开,无梦者,亦离开。他决定孤寂启程,你是凡人,你忍不住想挽留,默声哀求:人的记忆器官,视神经最后完成,也最先离开。即使不把孤独当回事,城外亲朋快赶来了,再等会儿吧,好带他们的面孔上路啊!)
电梯由五楼下降,太平间到了。他将独自留下,以平常交谈语气,你说:“爱独处嘛!老小子,这下又让你得逞了。”(张德模,我不能帮你关灯了:“你死了,他们说没有自己的意志了。”太平间的灯火统一管制,这里不熄灯打烊。)终于违背了先前的约定:“谁先死,活人要负责关灯。”(你们隔段日子晒书般阳光下摊开晒话。)一直以为我们会在自己睡惯的床上闭眼,你怅然想着:“原来并不是。”
没有比太平间更安静的地方了,(盲目游戏终站,“喀啦”一声,结束之声吗?你仍为他关了生命的灯。)你轻抚他死了也仍坦然的脸:“(你听见了吗?)我们走了。”(哎呀呀呀!再见了。《上帝也疯狂》里热爱非洲原始生活人类学家,语言不通,山路下坡刹车失灵、狮子老虎犀牛后头狂追,无奈、生气、高兴、信仰不同……一律:“哎呀呀呀!”)
哎呀呀呀!进了医院,他的身体展现前所未有的敏感与强韧,(早干吗去了?)你几乎以为神迹降临。(并没忘记,他从不相信神迹这劳什子。)最后冲刺,当着你面,将自己海拋,做他自己。(哪里是拍电影拼镜头抢最后黄昏狼狗时光一定会在白日将尽。)你亲睹传说中的灵魂穿透身体,重量被瞬间丈量出来。神迹。
(第七个月第一个深夜降临。你们离开大楼,被释放,却没有当人质的感觉。)芥川龙之介说,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张德模说:“我要走了。”)以张德模为名,更短,人生不如一行张德模。
结束与开始同时发生,火水同源,黑夜与白昼并存的极地。你是拜火教徒,你开始有种共生的信仰:人生不如一行张德模。
是活成一篇小说好呢?还是虚构一篇小说好呢?(沉默计时已启动,你将不在人前谈论他。)
你握紧方向盘,直视前方,观看到远方黑幕播放序号错乱的影片:瑰丽塘鳢,背鳍宽大对称如协和飞机,尾鳍月形,顶流栖息礁石区洞穴上方。水里是最好的无重力浮游场。是的,纳入你们的人生,你很清楚,旅行时间,生病时间都是。(行旅地图拋出过一次隐喻:之前一九九八年三月张德模罹患膀胱癌。反迷信,你们放弃了解读的机会,落入现在这个迷思:一个人五年内因两种癌症住进同一间病房的几率有多大?)
流浪车队朝更远黑夜驶去。(并行旅程。方舟装满食物和酒,劳伦斯《死亡之船》:你踏上最长的旅程,向下漫长地航向遗忘。)
(“走着走着,站起来就走。”你每次都被这话逗得大笑。他喜欢的相声词儿,还有:“走两步,退三步,等于没(发mò音)走。”以山东腔,废话句,他喜欢就因为没事儿:“干吗?要做正经事登陆月球去。”)
流浪者上路,去实践他的流浪地图,世世代代族群的圣经,你听见了:“活着是怎么样的人,死后就是怎么样的鬼。”生即死。
并行旅程,倒数计时,流浪者元年启动。(午时之声擂响,这一天即将过去。)
新人生叠架旧人生,路轨上一座巨大攀岩,以后你回家,如迤逦之水流向张德模生命遗迹。
走江湖:马戏团出动
亡者转乘,道上有条规矩,新魂必须停灵十二小时等候确认。(这回,清清楚楚要为他办丧事了。竟是无泪的。现在,你也是。)
你坚持让张德模穿上家常衣服覆着平日盖惯的薄被,避开繁文缛节佛释道基督,勇者回返,无须符节安魂。(倒是祈愿土著之夜歌守灵者,已经出发迎接他:蒙赐鞋袜/往后每个黑夜/坐下来穿戴/请纳此灵。)
若无奇迹,十二小时后,他没有醒过来,二○○四年二月二十六日二十二时二十分,将正式烙印他的死亡证明上。
与其说不相信奇迹,不如说你们不会违背彼此的意念,像是一点都不遵守发愿仪式,以你减寿云云来交换延长他的生命。相反,你选择痛斥任何神。他病发不久,你正式宣战:“不管祢祢在此处读nǐ音,专用作第二人称对神的指称。叫什么,阿拉!上帝、主、穆罕默德、佛陀……我告诉祢,再这样对他,我真的要生气了!这样纯粹人格特质,不就证明有神?如果祢胆敢拿走他,我会以一生来斥喝祢!”宗教意义浮泛,你们从来不参与。(一年后,你去到圣家堂黄昏那堂弥撒,推门扑面《君王面前》圣歌:君王面前/我们一起屈膝……你屈膝入座。“为什么要信神?为什么要到神的面前?”台上弥撒主祭神父问。“我在等待亵渎神明。”你内心回答。终于,那一刻来临——领圣体,耶稣肉身和血。你没受洗,不能领圣体。但你看着他:“我要试试祢。”你跟随教友一步步靠近主祭神父,直到站在他面前,你没有伸出双手捧圣体,神父微笑注视你,时光凝冻。你知道你办不到,你没有信仰,怎么能真正亵渎任何神?你抬起双手交叉胸前,神父明白了,你未受洗,他以拇指在你眉心画十字。你在《你是我的避难所》:祢释放我的心,因此我不害怕……圣歌中离去。)
警卫台,那是另一个转乘站,(告解圣台?)你直直经过,让孩子去交涉。大脑海马回自动倒带数月前邻房病人临终,(事后,他的妻深宵在此与警卫谈什么,现在,你懂了。行政人员已下班,依规定家属得在此办临时退院手续。)这位人妻单独从大楼门口登车匆匆离开。这类人口每天累积,“一切都是数字”,忘了谁说的。你们现在就是。(走江湖,马戏团拔营上路。)
孩子将在那里交回陪病证,正式失去伴病资格;正确说,你们无病人可陪了。倾斜了的大楼倒影,真像你现在的写照。
站在大门口,医院那股形容不出的味儿刺穿术似的在你体内环绕,你不很在乎,抬起衣袖嗅了嗅,确定没摆脱:“来吧!放马过来。”你说,将终生带着。(四周农地虫鸣轰然,眼看你就要心神涣散没顶。)背住光,隐隐听见孩子的脉动传出丧家犬哀鸣。你们没办法直接回家,你们甚至没办法交换悲伤。
最后你的决定,转往常去的Pub,自家人在那里与张德模正式道别:“这才像你的场子。”(佚名土著传统守灵歌,是这样的:黑夜来/黑夜来/往后的每个黑夜/室内烛火荧烧/请纳此亡灵。)
但死亡的颜色显然太新,即使不把悲伤挂在脸上,深夜举家出现,安静又骚动,你们神情肢体话语恐怕太像舞台终场谢幕的演员。(角色们被告以诠释死。)
灰色夜幕完全降下,异教徒的礼忏仪式开始。你们围坐一圈,牵亡者,高能量发光体。热气流与冷气流相遇,热气流上升,此时,哀伤平原降下丰沛雨水。你们为张德模斟满酒,人子上路,你高举酒杯:“敬把拔!”(天主教《奉献全家于耶稣圣心颂》:我们愿把一切,完全托付你,求你祝福我们在家的或外出者。)
牵亡吸盘引来四周不断投注的目光。从现在开始,地球体由西往东转,像西班牙南方之土或德国哥塞克地区,(那里有座七千年历史人类最古老的天文台,用来测量太阳运行的古老日晷。)你们所在的地方适合建造天文台,观测日月星辰,气流风向极稳定。你们是一群走江湖卖艺者,最古老的流浪子民,复眼、动脉流着蓝色血液,活化石,鲎。
现在,失去了共同领袖,你们变得毫无抵抗力,将被凡俗豢养,成为世世代代居有屋岛民。真正沉到海底。抽光你们的蓝色血液,取走你们的复眼。不再适合观天象人间,在这间pub建造天文台?“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你想。(这些好奇的目光究竟看见什么?他们知道了吗?你们和他们不一样。)
目睹至亲死亡,会不会就像外星人地球化?亲人相认靠眼神,外星人有没有这样的眼神?你没有答案。一夜之间,你失去了原来的坐标位置。你说,把拔真正走了。
马戏团原本扎营和信基地,兵临城下,倒数计时归零时间到。两儿子张篆楷与媳妇翠娟、张浥尘前后脚抵达,(七点,发出烽火:“不玩了,把拔说要走人。路上别急,他会等。”你知道,张德模是没有离愁的,说走就走。)推门进来,望见父亲,片刻愣住,眼神充满问号:“把拔怎么像要走呢?”反而张德模心头雪亮,嘴角微扬,轻松挥手招呼,(他到底没有失去他的神志。)分明在道:“再见。”
(从小一块长大的老友胡茂宁亦赶来病房。你真的不想用“赶”这个字,觉得羞辱了张德模。)
住院医师最后一天清早踏入张德模病房。眼前这位重症病患神志清明,(你保留了两张他的重大伤病卡。)医生惯例问诊:“张先生哪里不舒服吗?请张开嘴我看一下。”掏出小电筒,例行查房。什么时候了!难道看不出来吗!你喝阻:“不要动他!”张德模微笑,不理会你,双手朝他比画了个利落的剪刀动作:“咔嚓!”医师单纯地笑着:“什么意思?”
你冲出病房恸哭。什么意思?那是电影剪ending镜头啊!剪完ending镜头,片子结束,进入后制作。(不劳旁人动手,他剪接自己的生命。)住院医师踅出来道歉,仍不解那手势,对死亡没有类似经验,好好奇追问仍想知道。你瞪他:“他在剪一个结束点。”
重进病房,胡茂宁、翠娟病床边各据一角,摆出阵仗在玩什么游戏?翠娟说:“把拔在打麻将。”张德模问翠娟,看得出他手上少哪几张牌吗?翠娟:“把拔,你说呢!”(根本不懂麻将。媳妇进门,他说,终于有人清清楚楚喊爸爸。形容两儿子喊人:“嘴里含块石头!”)
见到你,张德模满脸愉悦明亮,促狭地朝你微笑眨眼,食指并中指空中比画两圈,语带玄奥:“东西。”东风与西风,最后的天机,(此去迷津,一定是了。)跟着目光发亮如鹰眼扫描器释出底牌:“上家要打了。”(病后,眼光一天比一天更炯炯有神,水洗过般,新生深邃湖泊视网膜望出去,快速换焦,鹰眼般复印这个世界,准备带往另一个世界。你感觉他不断净空载体,好大量储存人世镜头。)
胡茂宁好心支援,打出一张牌:“张模,喂你。”(张模,家里从小这么叫。)张德模不要,他伸手抓牌,手停在半途,摸清楚了,推倒:“自摸。”抬头看大家,语句清晰:“胡了,走人。”(胡茂宁忍住泪,说再打一圈。多留一会儿,别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