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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市委201会议室坐满了与花岭乡上访事件相关的人员。陈之行像往常一样，先说了一声“各位辛苦了”，边说边向大家点头致意。几个性格开朗的干部也像往常一样，回一句“领导辛苦了”，引得全场一阵笑声。笑过了，气氛就会轻松一些。随着大伙笑了一会儿，目光转向信访局局长夏涛，夏涛立刻收敛了笑容。陈之行就微笑着问夏涛：“花岭乡的事儿都知道了吧？” 夏涛连忙点点头，说：“是，多少年的老访了，大家都知道。” 花岭乡农民在北京的时候，夏涛也在北京，正参加一个全封闭的学习培训班。培训结束一回到承新，就听到了副局长关于花岭乡上访的汇报…… 陈之行环视了会场一下，继续对夏涛说：“讲讲情况吧！知道多少说多少。” 夏涛显然是有备而来，话说得干净利索，条理清晰。夏涛的介绍和上访代表老王与小刘的介绍基本一样，只是比他们反映得更具体更详细。据夏涛说，花岭乡第一批上访的群众大多是上了岁数的村民，现在，这些人死的死，病的病，能有体力继续上访的越来越少了。有一个刘老汉，临死的时候留下遗嘱，鼓励他的儿子一定要继续上访，不要灰心，要相信国家相信党…… “刘老汉？他的儿子是不是叫刘瑞？”陈之行问。夏涛说：“正是。” 刘瑞就是要了陈之行电话号码的那个小刘。陈之行的眉头锁紧了。夏涛介绍完之后，陈之行又问其他人，“夏局长介绍的情况你们清楚吗？” 陈之行注意到，南州区区委书记王立卓和区长董智目光躲闪，逃避的样子。陈之行没有逼视他们，也把眼光移开，对大家说：“我只问一个问题，那就是——你们认为花岭乡那些上访农民的诉求有没有道理？” 在座的各位早已熟悉陈之行的套路，不用陈之行重复，就自动自觉地按座位顺序表态了。财政局局长说话了：“书记，花岭乡上访的具体情况我还真的不是特别清楚。” 城建局局长说话了：“说句实在话，我觉得不能说人家没道理。” 南州区区委书记吧嗒吧嗒嘴巴，说：“有道理，但是……唉，陈书记——您也知道，我和董智来南州的时间都不长……” 陈之行并不接话，区委书记便也不说了，看着区长董智。董智看着陈之行，说：“陈书记……这件事儿，我们不是不想管，可是……有些事儿你是知道的，我们管不了。” 陈之行问：“是管不了，还是不想管？” 区长又不说话了，看向区委书记。区委书记咳嗽了一下，说：“陈书记，我们……” 陈之行打断他，说：“当干部的不能新官不理旧账啊，不管是谁留下的罗乱，你们是现在的父母官，你们就得给老百姓解决问题！花岭乡是南州区的大乡，整整五年了，农民的问题还是没得到妥善处理，你们不觉得有些……”陈之行想说“过分”这个词，话到嘴边又改口了，“你们不觉得对老百姓来说，让人伤心吗？同志们，我是农民的儿子！在农民眼里，领导干部是多么值得敬畏和尊重啊！领导干部是他们的主心骨，是他们最依赖和信任的人……我们不能伤他们的心啊！” 陈之行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与会的人，都低着头，有的叹气，有的抿着嘴唇，会场里暂时地寂静了。稳定了一下情绪，陈之行又接着说：“同志们，农民苦啊，农民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不能忘本啊！农民实实在在，朴实无华，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不会无理取闹的，农民的事情处理不好，我们这些当官的就是渎职啊！” 陈之行对南州区的两位领导说：“什么也别说了，赶紧把补偿方案做出来，越快越好！” 散会了，陈之行回到办公室，马上给南州区区委书记王立卓打电话，让他立刻返回市委直接到他的办公室，并且不要跟任何人说陈之行找他。不一会儿，王立卓就来了。田军为他沏了茶水，轻轻地带上了房门。看田军把门关好了，王立卓立刻起身坐在陈之行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擦了一把汗，说：“陈书记，我们不是不想管，我们实在是管不了啊！” 陈之行说：“立卓，我们之间虽然没什么私交，但是，我知道你在群众中的口碑不错，对你也就多了几分信任。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啊，你说是吧？” 王立卓一个劲儿点头。陈之行一边端起茉莉花茶，一边看着王立卓的眼睛说：“花岭乡的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作为南州区的主要领导，作为老百姓拥戴的领导，心里应该有数吧？” 王立卓又是一阵点头。陈之行喝了一口茶水，说：“别只是点头啊？有顾虑？不敢说？” 王立卓又擦了一把汗。陈之行说：“说吧，我知道你们的苦衷，也理解你们。有话尽管说，和我都不敢说，和谁敢说啊？” 王立卓摸出一包烟，对陈之行说：“书记，我可以抽烟吗？我知道你不抽烟，不抽烟的人烦烟味儿。” 陈之行说：“只要你能把心里话说出来，随便抽。” 王立卓点燃一支烟，眯起眼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陈之行，目光在烟雾中一点一点地就深邃起来了。

14 对一个城市来说，数字是最能说明问题的。陈之行到承新后，通过各个渠道，对承新的三次产业结构现状、国内生产总值、城乡居民人均收入、就业率、棚户区现状等问题进行了尽可能的了解。承新市市区面积750平方公里, 人口230万，是全国特大城市之一。全市辖四区（南州区、庆民区、阳城区、顺明区）、三县（清风县、立新县、东玉县）。一年前，省长唐耀宗来承新视察，特别了解了承新的土地出让金问题，当市长林笑成回答了“5000万”这个数字后，唐耀宗先是沉默了一下，接着情不自禁地伸手在桌子上拍了几下，痛心地说：“方圆750平方公里的承新市，一年的土地出让金才只有区区5000万？！笑成，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林笑成连忙解释：“省长，我怎么能跟您开玩笑呢？承新相对于其他城市，比较闭塞，加之是老工业基地，开发价值相对低下……”

唐耀宗又拍了拍桌子，说：“平川市和承新市的城区面积、发展水平都是相当的，你知道平川市一年的土地出让金是多少吗？” 林笑成回答不上来。唐耀宗伸出一个巴掌，说：“5.5亿啊！” 省长大为不悦，让在座的承新各级领导干部坐立不安，而一些了解情况的人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因为他们非常清楚——他们的林市长在撒谎，那5000万哪里是一年的土地出让金，而是三年土地出让金的总和！这比天还大的漏洞到底是谁给捅出来的？！省长在问，如今，陈之行也在问。不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挖掘其根源，承新的症结就永远得不到根治！王立卓和陈之行谈了三个小时，抽了一包烟。分别的时候，陈之行紧紧地握了握王立卓的手，而王立卓，竟像西方人那样回报给陈之行一个令他们两个都有些热泪盈眶的拥抱。这场谈话，谈得酣畅淋漓，谈得痛痛快快。陈之行多么想像其他的大男人那样，请王立卓出去吃顿便饭，喝点小酒，把这场肝胆相照的谈话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可是，他不能，他是纪委书记，他是承新的纪委书记！他只能让王立卓一个人提着个瘪肚子静悄悄地回家了，他甚至都没有走出办公室的门，没能遵从礼仪规则送王立卓一段。他是纪委书记，所以，他不能像常人一样送亲爱的朋友一程；他是纪委书记，所以，他不能像常人一样拥着妻子幸福地走在商场里；他是纪委书记，所以，他会时刻担心老婆孩子和亲人的生命安全，他甚至不敢让孩子公开自己父亲的身份；他是纪委书记，所以，他连去公共浴池洗澡都要警觉地看着周围的环境——而这一年来，他干脆连公共浴池也不去了…… 一切，都因为他是纪委书记！他的职业要求他永远做一名客观的旁观者，他的职业注定了他特殊的生活内容和行为方式。他得罪了太多的人，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可是，他愿意，他宁可，他深深地承认，并且满怀神圣。王立卓走后，田军进来了。田军递给陈之行一瓶金嗓开音丸，陈之行说了一句，“早上吃过了。”田军也不回话，又把一杯白开水递到陈之行手里。看着陈之行吃了药，田军才说话，“书记，以后吃药的事儿您就听我的安排吧，您现在要是不吃药，嗓子就得哑，哑得说不出话来，您就该后悔没吃药了。” 田军说完就悄悄地出去了。他知道，和王立卓进行了这么久的谈话，陈之行一定是要静静地沉淀一下思考一下的。田军向机关食堂要了一碗热乎乎的手擀面，用保温桶把手擀面装好，送到陈之行的办公室。田军进屋的时候，陈之行正拿着手机看一则短信。看短信的陈之行皱着眉头，神情专注而肃然。田军站住了，安静等候。陈之行放下手机，看着保温桶笑了，“面条！哈，好吃的面条！” 田军取来碗筷，盛了两碗面条，和陈之行一起吃。吃完了面条，田军就给赵晓打电话，让他过来送陈之行回住处——承新市委招待所。电话正拨到一半，被陈之行制止了。陈之行对田军说：“你回家吧，我想一个人在这儿呆一会儿。” 田军就听话地收拾了碗筷，回家了。陈之行来到办公室的里间，上了床，直了直腰。他非常希望自己能睡一会儿，睡得人事不省天昏地暗，可是，脑袋一粘枕头，他的头脑就清醒起来了，躺着的时候比坐着的时候还清醒。不能享受优质睡眠，是陈之行人生的一大苦恼。陈之行又一次拿出1号手机看短信。他一连把短信看了三遍，之后一骨碌坐了起来。夜色中，陈之行走出办公室，走出市委大院，沿着市委门前的小路走到平顺大街，拦了一辆出租车上去了。十分钟之后，出租车在庆民区的老虎山风景区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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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山风景区是承新市的著名景点，总面积300余平方公顷,包括八大游览区。风景区紧邻120平方公里的金银滩水库,金银滩水库是省会宏远和承新两大城市居民饮用水的重要水源地。金银滩水库历史悠久，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人在这里生息，至今仍留有大量历史遗迹。八年前，老虎山风景区和金银滩水库强强联合，共同开发了“承新山水旅游度假区”， 成为名噪一时的集旅游度假、餐饮、会议、商贸、娱乐为一体的山岳湖泊旅游度假胜地，经济效益也一度很好。可是，近几年却急转直下，连职工的工资都保证不了了。半年前，已经31个月没开资的度假区职工200余人在市委和市政府周边举行了游行。职工们扯着白布做的标语，上面用黑墨写着“惩治贪官，还我辛苦钱”，走累了就坐在地上喊口号。市委、市政府为承新山水旅游度假区的问题召开了紧急会议，责成陈之行牵头尽快解决。陈之行立刻召集市委组织部、市人事局、市城建局、市文化局等部门的负责同志组成了工作小组，进驻度假区进行现场办公。经过深入调查，陈之行认为，解决这一问题应从两方面着手，一是管理体制，二是领导班子。管理体制问题倒是很好解决，领导班子的问题就要三思而行了。度假区的总经理叫马宇，工作小组向马宇了解情况时，他的抵触情绪非常强烈，百般推脱责任。陈之行当即做出决定，由市纪委、市审计局对其任期内的财务状况进行审查。审查的结果是，马宇侵吞了度假区的大部分门票收入，采取隐瞒不报帐的办法，将钱款挪作他用，吃喝玩乐，请客送礼……马宇被移送司法机关，因为贪污罪被判有期徒刑八年。随后，陈之行又建议市委组织部对度假区的领导班子进行调整，推选出了一位深得群众拥戴的新经理。与此同时，陈之行和度假区上级主管部门旅游局和水利局进行了沟通，并会同市人事局对度假区的隶属问题进行了反复研究，最后决定继续保留度假区管委会建制，划归市城管局代管，并参加事业单位机构改革。这样做，一方面可以保证度假区今后的长远发展，另一方面可以使度假区职工的各项利益得到最大程度的保障。接着，陈之行带领有关人员在度假区现场召开了“承新山水旅游度假区”职工大会，向全体职工宣读了这一决定，并且当场将预借财政资金拿出来，给职工们兑现了拖欠的工资。职工大会一开完，度假区的职工们就放起了鞭炮，大家把陈之行团团围住，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几个年纪大一些的男女职工热泪长流，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那一刻，陈之行也深深地感动了——他突然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醒悟，他突然找到了年轻的时候曾经苦苦求索的答案。 我是为谁而活着的？我是为“他们”而活着的。 “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眼前的这些老百姓！老百姓是谁？老百姓就是他的亲人。作为领导干部，不设身处地地为老百姓着想，不公平公正地为老百姓解决问题，还有什么脸面戴着这顶乌纱帽臭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