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谈谈你的意见。”张可达对陈之行说。 “您是指对何书林的?”陈之行问。 “不,对每个人的。”张可达说。陈之行直了直脊背,非常郑重地回答:“关于何书林,您一定有所了解,我想,对她……我们需要省纪委的支持;唐艳群……可以由我们来做,前提是不能走漏风声。承新的土地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造成现在的局面,绝不是一人两人在一天两天之内而为之的。作为主管土地的干部,何书林和唐艳群都难脱干系,为防备她们坚壁清野,销毁证据,时机成熟的时候,二人必须同时双规;董令田——绝不是一幢别墅那么简单,据我们调查,在承新财力比较困难,正常开资都难以为继的情况下,市财政局每年给董令田所在的财政税收监督检查办公室的拨款就是500万!实际人数23人,人均办公费用高达20多万!我想,当务之急是尽快对财政局进行财务审计……” 陈之行说完,看向张可达。张可达目光炯炯地看着陈之行,说了一声“好”,之后又问:“还有吗?接着说。” 陈之行沉默了片刻,说:“张书记,我的意见基本就是这样。国土部门是腐败的高发领域,何书林和唐艳群的违法违纪行为也非常典型。依我掌握的情况,我们将要面对的将是大案、窝案和串案……我想,查办这样的案子,要承担很大的人身风险,和很大的——政治风险……” “啪”的一声响起,陈之行的话被打断了。这响声来自张可达,张可达刚刚用力地拍了一下办公桌。张可达拍完了桌子,忽地站了起来,盯着陈之行,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之行,你记着,只要是和腐败做斗争,就不会有任何政治风险,省纪委全力支持你!” 张可达的话给陈之行吃了一颗定心丸,陈之行激动了,激动地说:“之行谨记!” 张可达重新坐了下来,接着问:“对林笑成呢,你怎么看?” 陈之行沉思了一下,说:“对林笑成——张书记,我想,您比我有发言权,我更愿意先听听您的意见……” 张可达立刻接话说:“之行,这正是我急于找你来的原因——昨晚,刘江副书记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希望我们对林笑成的问题不要深究。而且,今天早上,省公安厅送来了消息,林家辉已经被移送到承新看守所了……” 刘江是省委副书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能出面为林笑成说话,说明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陈之行愣了一下,又笑了,张可达也笑了,他们一起笑了一下,又不约而同地黯然叹息。张可达叹息了一下,说:“之行啊,做我们这行的,无奈和伤心是难免的。这样的结果,也没什么奇怪的。” 陈之行深深地点头,说:“我明白。” 张可达抬起头,视线凝聚在对面的墙壁上……墙壁上,挂着一幅书法作品,上面用行书写着宋代包拯在端州做官时做的那首《书端州郡斋壁》。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秀干终成栋,精钢不作钩。仓充鼠雀喜,草尽兔狐愁。先哲有遗训,毋贻来者羞。张可达看了一会儿,转头对陈之行说:“之行啊,还记得秦香莲的故事吧?” 陈之行说:“记得。” 张可达像是对陈之行讲述,又像是自言自语,“包拯难以承受来自国太的压力,只得把自己的俸银三百两赠给秦香莲,劝她偃旗息鼓,带着儿女回家过太平日子算了……之行你看,黑脸包公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啊。” 陈之行接着说:“可是后来,秦香莲痛斥了包拯,责骂他官官相护,并且退回了银两啊。而包拯被香莲骂得愧愤交加,到底没理会国太与皇姑的阻止,把那个遗臭万年的陈世美铡死在了虎头铡下……这样的结局是多么让人痛快啊!” 张可达笑了,说:“之行啊,那毕竟是一出戏嘛……” 事已至此,林笑成和他的儿子林家辉已不再是悬念了。只是,陈之行和张可达又要一起经受那种因为无能为力所带来的煎熬了……每当经历这样的煎熬,他们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辗转反侧,郁闷难眠。但愿,这样的煎熬就此绝迹,再也不要重来。而林笑成和刘江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刘江和林笑成的关系说简单就简单,说复杂就复杂。林笑成和祝铁金是死党,林家辉出了事儿,林笑成第一时间就找到了祝铁金。祝铁金的父亲祝力和刘江的父亲是世交,刘江从一个小科员做到省委领导,祝力曾经帮过忙,起过至关重要的作用。知恩图报是常理,对于祝铁金的相求,刘江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更何况,出事儿的是林笑成的儿子,林笑成又是为承新做过突出贡献的有功之臣,从保护干部、维护大局的角度讲,为林笑成说句话也讲得通。比戏复杂。比戏简单。
32
陈之行到家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从车里出来,他望了望自家的窗口,像往常一样,那扇窗是亮着的。静宜一直是这样的,只要陈之行说好了回家,不论多晚,她都让他们卧室的灯亮着,即使她睡了,也要让卧室的灯亮着。陈之行曾经设想过,如果那扇窗是黑着的,他会做何感想,可是因为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他也就难以想象出相应的情境。反正,现在,他可以很肯定地说,他一直都喜欢那灯光。冬天,那灯光让他温暖;夏天,那灯光让他清凉。此刻,那灯光让他又急迫又安定。陈之行快步上楼,开了家门,直奔卧室。静宜没睡,正在看书,右脚缠着白花花的绷带。陈之行走到床前,跪在地上看静宜的脚。 “干吗啊,大惊小怪的。”静宜把书放下,伸出手揉搓了一下陈之行的头发。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陈之行责怪静宜。 “哎呀,早告诉你怎么啦,我的骨头就能长得快啦?”静宜一撇嘴,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陈之行蹑手蹑脚地往外走,被静宜拦住了,静宜说:“你轻点,明明这几天学习太累,一直睡得很少,妈天天陪着明明学习,也累得很,别把她们俩吵醒了……” “可是,我总得看看我娘和我闺女吧?”陈之行回头说。 “明天早晨看不是一样嘛。”静宜说,“快去洗漱吧,总算回家了,睡宿好觉比什么都强。” 可是,陈之行马上就辜负了梁静宜的美好期望,躺在家里的他依然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他的头脑乱七八糟,耳畔又总是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人破门而入,正在向他和静宜逼近…… 陈之行翻身而起,出去检查家里的房门是不是已经锁好,他使劲晃了晃房门,房门锁得好好的。回到床上,他还是睡不着,又是翻身而起,检查家里的窗是不是已经关好,检查了一圈,才又回到床上。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之行就坐下了这样的毛病——临睡前总是不踏实,总是要一遍又一遍地检查门窗,尤其是有案子的时候,他会比平日更要神经质。时间长了,静宜已经了解了陈之行的这个特点。果然,黑暗中的静宜说话了,“是不是又要查案子了?” 陈之行不说话,装睡。静宜搂过陈之行,说:“能不能不去想案子?你的头发又白了,你自己发现没?啊?发现没?” 陈之行笑了,翻身面向静宜:“你怎么知道我在想案子,我什么都没想。” 静宜反驳:“守着你二十年了,还骗我。” 陈之行说:“真没骗你,我真的什么都没想。” “真的吗?”静宜问。 “真的。”陈之行很认真地回答。 “那你还失眠。” “也许……是职业病吧,就像你们这些做老师的,总会用语重心长的口吻说话,不等于你就是在讲课,对吧?” “那倒是。”静宜伸手拍着陈之行,像在抚慰一个婴儿,“睡吧,啊,睡觉养气血,总睡不好,人就垮了……” 陈之行只好一动不动地继续装睡。骨折病人需要静养,需要良好的睡眠,陈之行为搅扰了妻子的睡眠而深深歉疚。陈之行没声响了,静宜很快就睡着了。黑暗中,陈之行努力大睁开眼,凝视静宜的脸。二十年了吗?有这么久吗?真的是二十年了啊……近来,陈之行有一个非常强烈的感觉,人一过了四十岁,时间的度量衡就变了。同样的三百六十五日,二十岁的时候觉得很漫长,四十岁的时候不过就是白驹过隙了,而每一天,则快得像一次眨眼。正是: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虽然他刚才极力否认自己在想工作,但他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他,确实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那种莫名的危机感时刻压迫着他的心脏,他恨不得不吃不睡也要把想做的事情做完,做好。他的脑子里时常浮现一幅画面,这幅画面第一次出现,是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十四岁的陈之行正在县城读初中,放了暑假就帮家里干农活。那一年,村里的庄稼暴发了罕见的虫灾。陈之行家中的十亩玉米被螟虫疯狂地啮咬,几乎颗粒无收。玉米最怕的也是最常见的虫害就是螟虫。关于螟虫,《史记》中早有记载:“螟虫岁生,五谷不成。”陈之行的家乡把玉米螟虫叫做钻心虫,这实在是一个太贴切的名字。钻心虫侵害玉米,分为三个时期。前期危害叶片,将叶食成孔洞或缺刻,影响光合作用;中期蛀食茎秆,破坏组织,影响养分输送,造成风折;后期蛀食雄穗和雌穗,影响授粉、授精和果穗发育、灌浆,还会钻入穗轴中随时出入咬食玉米籽粒。三伏天的太阳,像四川火锅里的朝天椒,吱吱地冒着油,辣得田间地头着了火似的。陈之行光着膀子,凄惶无助地望着那些千疮百孔奄奄一息的玉米秧,后背上的汗珠像一条条小河般流淌下来。一阵微风吹来,几棵玉米的茎秆相继折断,那断折的声响虽不强大,却如雷贯耳,提醒着陈之行,他们家的庄稼保不住了。小小少年陈之行放声大哭。陈之行至今仍然不愿回想那样的心痛……在当时,那些玉米就是他们全家老小的生活依靠,就是他下个学期的学费!当他接手了“宏远大案”,了解了全部案情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就突然浮现了螟虫肆虐的画面。以后,每当有新的案子出现,每当他看到那一张张比魔鬼还要贪婪的嘴脸的时候,他就条件反射般地想起那幅画面。
他就心急如焚,他就坐立不安,他就幻想着能长出三头六臂,在顷刻之间消灭害虫,挽救衣食父母的庄稼。这么多年,在案子面前,没人说过他是一个急性子的人,相反,人人都说他是一个有韧性有耐心的人。只有他自己能够感受自己的心跳,他的心好像正在被沸水蒸煮,每一下跳动都急,都痛,都火烧火燎。可恶的螟虫啊,如果任你肆虐,不仅叶子保不住了,茎秆也会保不住啊;茎秆保不住了,还何谈果实啊;果实没有了,老百姓怎么活啊;老百姓活不了了,还会有家还会有国嘛!几天前,他的1号手机收到一条短信,上面写着:“啄木鸟,保健医,几人知晓几人识?忍辱负重唤春到,声震东风卷旌旗。”短信署名——一位爱您敬您的老党员。这条短信让陈之行瞬间就泪流满面,激动了好久好久。他给这条短信设置了“保护”,这样宝贵的理解和鼓励,他怎么能不好好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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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总算亮了,一夜未眠的陈之行一听到母亲的脚步声,就连忙穿衣起床。陈之行十二岁丧父,母亲一个人上要伺候公婆,下要抚养三个孩子,吃尽了苦头。对母亲,陈之行有着难以丈量的深情。 “妈!”陈之行轻唤着,“这么早起来干吗?” 母亲回转身来,满眼惊喜,“妈知道你回来了,想给你做点可口的。看,新鲜的绿茄子,黄麻子土豆,农家大酱,都是你爱吃的!” 知子莫若母。母亲知道,陈之行不喜欢山珍海味,最爱吃的就是清蒸土豆茄子拌酱。母亲忙活停当,坐下来看陈之行。“儿子,昨晚又没睡好吧?眼窝都是黑的……还有这头发,这头发怎么白成这样了?”母亲说完,就哭了,撩起围裙擦眼泪。 “妈,我都多大岁数了,又不是小伙,头发能不白嘛!”陈之行说。母亲擦干眼泪,叹着气说:“儿子啊,差不多就行了,动不动就把老婆孩子一扔,这叫啥日子啊……一天两天还好过,这长年累月地不着家,哪个媳妇能没怨气啊!” 母亲的话让陈之行心里一急,连忙追问:“怎么了,妈,静宜跟你说什么了?” 母亲说:“你还不了解静宜啊,人家什么也没说,是我替儿媳妇抱不平!头几天住院的时候,单位的同事来看她,一进屋都先问你哪去了,静宜就笑呵呵地说,之行在北京,有重要的会要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夫妻感情有问题呢!” 陈之行不说话了,他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了。母亲又说:“还有明明,明明马上就高考啦,你不闻不问的,哪像个当爹的!” “妈——”陈之行打断了母亲,“妈,你放心吧,以后我一定多回家。” “要回家就早点回来,半夜三更地回来,起大早又走了,还不如不回来。”母亲说着,瞪了陈之行一眼。 “妈,你得理解我。”陈之行理屈词穷,冒出这么一句。 “妈当然理解你,妈怎么能不理解我儿子呢!妈理解你,妈也心疼我儿媳妇和孙女啊!” 陈之行又不说话了。爱,不是挂在嘴上的,对这个家的爱,对亲人的爱,他却只能挂在嘴上了…… 和母亲正说着话,女儿明明进来了。 “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哎呀,爸,你怎么神出鬼没的啊?”明明搂着陈之行的脖子,顽皮地揶揄他。陈之行抱了抱女儿,幸福极了。 “女儿,爸对不起你,最近爸实在是太忙了。”陈之行一个劲儿跟女儿道歉。 “最近太忙了?从前就不忙吗?陈书记,说话要实事求是哦?”明明点了点陈之行的鼻子,一甩头发,回书房学习去了。明明每天夜里十二点半睡觉,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准时起床,学习两个小时之后再去上学。在忙碌的女儿面前,他彻底成了一个局外人,站在女儿面前,竟有些不自在了。明明说:“爸,你也不必觉得对不起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位置,每个人最该对自己负责。如果要道歉的话,我也该向你说一声对不起。上次不该跟你发脾气……” 陈之行还要道歉,明明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 “爸,真的不必道歉,妈总是告诉我,真正的好男人是有责任感的。” “可是,爸对这个家所尽的责任太少了……” “不能这么说,你心里有这个家就是最大的尽责,总比我某些同学的爸爸身在曹营心在汉强。而且,对男人来说,事业应该是第一位的!爸,你不是市井小民,你是做大事的人,你的敬业是无人可比的,这才是真男人。” 陈之行被女儿说得泪眼朦胧,强忍着没掉下眼泪。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运了。一个如此幸运的男人,就更没有理由不全力以赴做大事了。陈之行平静了一下,对女儿说:“女儿啊,爸应该谢谢你,你以爸爸为傲,爸爸也以你为傲。人活着,就是一个攀登的过程,爸爸希望你一直努力,一直努力,一直攀登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高度。” 明明伸出一只手,立起手掌。陈之行也伸出一只手,立起手掌。父女二人啪地做了一个击掌的动作,就好像他们都在起跑线上,发令枪响,新的征程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