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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亚南怀孕了。郭亚南的月经很准,29天来一次,从初潮一直到现在。排卵期的那几天,尹长明去宏远开会去了。而且,尹长明是伺候领导的,闲暇时间少,他们在一起的次数并不多。孩子是李凯朋的。拿了早孕报告单的郭亚南坐在车里苦思冥想,她是没有权利和资格要这个孩子的。可是,又不能轻易地就扼杀了这个生命,因为这个生命的一半是属于李凯朋的。现在的她,可以依靠这个小生命把她和李凯朋空前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个生命就是一根钢铸铁打的斩也斩不断的绳索。李凯朋不是害怕吗?不是想逃吗?在这条绳索面前——怕,是毫无意义的;逃,更是毫无意义。郭亚南呆呆地坐着,呆呆地想着。她甚至想到,这辈子已经无法重来,如果有下辈子,她是宁死也不会去爱一个官员的。官员的最大特点就是身不由己,男人是雄性动物,一个血性男人,处处身不由已,还会是男人吗?还会是雄性动物吗?可是,话又说回来,正是因为官员的身不由己,才好牵制,才好制服——你不是身不由已吗?你不是谨小慎微吗?你不是害怕失去吗?好,我会让身不由己谨小慎微的你眨眼之间就是一场空!因为,我现在有了一根绳子,你越是想挣脱,它就会把你捆得越紧…… 郭亚南想着想着,就咬牙切齿了。虽然是咬牙切齿,郭亚南也不得不承认她是很爱李凯朋的。她爱李凯朋,只看着李凯朋顺眼,哪怕他不再年轻,不再凶猛;她利用尹长明,利用尹长明的一切,他年轻而凶猛,可以让她保持一个精力旺盛的女人对男人的不老激情。作为女人,郭亚南把自己的情感摆布得明明白白。李凯朋做宏远市柳东区副区长的时候,郭亚南的哥哥郭亚飞是区政府办公室的副主任。李凯朋和郭亚飞是交情较好的同事,郭亚南的父亲去世时,李凯朋亲自到场吊唁。那时,郭亚南年方二十,正读大学,父亲的去世让她悲痛欲绝。李凯朋像兄长一样好言相劝,虽只有寥寥数语,却深深打动了郭亚南。从此,郭亚南心中再无他人,一心爱上了李凯朋。李凯朋的妻子姚华是他的高中同学,也是同住一村的老乡。李家和姚家的关系一直不错,早早地就开起了玩笑,把对方叫做“亲家”,就好像,李凯朋和姚华早早地就是命中注定的一对儿了。姚华没考上大学,但也算上进,跟着上了大学的李凯朋一起从乡村来到城市,在纺织厂当临时工。李凯朋大学四年,没少花姚华的钱。读研究生,更是借了姚华的经济援助。对于妻子的人品,李凯朋无话可说。妻子贤惠温顺,勤劳能干,模样也说得过去,虽然文化不高,却也好学进取,从仓库保管员做起,一直做到纺织厂的会计。可是,人品再好,归根结底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姚华先天性子宫畸形,不能生育。李凯朋最初和妻子是十分恩爱的,人到中年后,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喜欢起小孩子来。一看到那些活蹦乱跳的小不点儿,他的心就会被蜜一样的柔情浸得软软的,他想把他们抱在怀里,想亲吻他们,想把他们像养小狗那样一点一点地养大……可是,在姚华面前,他却要表现得不以为然,目不斜视。每到那个时候,他就深深地感到婚姻的失败与遗憾。一个十分普通的女人,看上了他,义无反顾地对他好,他就娶了人家,连对方是个“绝症患者”都不知道就娶回了家——他的婚姻太草率了,太平淡了,太简单了,也太封建了。婚姻应该是轰轰烈烈的,婚姻之前的爱情就更应该是轰轰烈烈的。可是,他什么也没有。他对自己、对父母、对祖宗都太不负责任了,他这辈子真是白活了。郭亚南暗恋李凯朋,李凯朋是真的不知道。郭亚南的婚礼上,李凯朋还为郭亚南献了一首歌,题目叫《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后来,郭亚南经常拿这件事逗李凯朋:“哥哥,你也太狠了吧,我结婚的时候,你竟然唱那样的歌,是不是故意气我啊!” 李凯朋就傻笑。是,他太傻了。那是一个傻乎乎的年代,而他是傻乎乎的年代生下来的傻乎乎的傻子。曾经太傻,是李凯朋的遗憾,更是郭亚南的遗憾。现在的郭亚南之所以如此疯狂,也是想给自己一些弥补。世道变了,每个人都有疯狂的权力!道德是什么啊?道德是神话,是童话,是莫须有!郭亚南憎恨道德,道德玩弄了她的感情,道德逼着她放弃自己的爱情,她受够了!她要向道德发起进攻,并且一定要战胜道德!而李凯朋——李凯朋不同于郭亚南,李凯朋是官员,他不能轻易离婚,甚至根本就没有胆量没有能力去离婚。有多少人对他产生好感,都源自于他对残缺婚姻的坚守啊。那些人佩服他,认为他不弃糟糠之妻,具备着当下男人最感人最珍稀的美德。李凯朋不敢明目张胆地向道德宣战,但是李凯朋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李凯朋,现在的李凯朋有足够的力量去绕过道德,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惹不起,躲得起,李凯朋觉得自己巧妙而理智地绕过了不好惹的道德。他没有离婚,他依然对家庭对妻子负责任,同时他又偿还了欠下郭亚南的情债,这一切与道德无关,因为他只是不想再傻下去,他只是想品一品人生的别样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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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话吗?太不像话了!” 当陈之行拍着桌子谴责董令田,李凯朋的心里突然就失去了是非。他无法像陈之行那样义愤填膺,他觉得脑子很乱,他甚至觉得一切都很乱,“乱”是如此的正常,而作为一个城市的纪委书记,陈之行在“乱”面前,未免显得少见多怪了。 “大哥,你说承新这是怎么啦?如果承新的干部都这样下去,承新不就烂了吗?”陈之行习惯性地压低了声音跟李凯朋谈话,低沉的语调却难以掩盖焦虑和气愤。见李凯朋不说话,陈之行更着急了,接着说:“大哥,我已经收集了不少关于董令田的材料,他之所以能够如此嚣张,跟财政局对他们的特殊优待有关。我建议立刻对财政局进行账目审计,不能再拖下去了!” 李凯朋好半天不开口,开了口就又一次让陈之行失望了。李凯朋说:“老弟啊,你到底要干什么啊……何书林和唐艳群刚抓进去,你又要对财政局开刀,你干脆把承新大大小小的干部都抓起来得了!老弟啊,大哥我可要提醒你啊,你这么年轻,有的是机会,没必要这么急功近利啊!” 屋子里很静,陈之行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李凯朋被陈之行注视,非常别扭,干脆抬起头来,说:“再说了,财政局又不归我管,你直接去找林笑成吧!他要是同意你查,我没意见!” 陈之行反问:“他要是不同意呢?” 李凯朋说:“他要是不同意,我也没办法,对不对?” 陈之行说:“大哥,你是市委书记,你怎么会没办法?” 李凯朋说:“之行啊,你又不是毛头小伙子,做事之前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后果?” 陈之行说:“我当然会考虑后果。” 李凯朋说:“依我看,你根本没考虑后果。你的出发点总是好的,可是,你想过没有?牵一发而动全身啊,你惩治了腐败干部,你立功了,你出风头了,可全省乃至全国的人民怎么看待咱们承新?人们会问,为什么承新这么差?为什么承新这么烂?为什么我们的城市没有事儿,承新却如此多事儿?干部不满意,群众脸上无光,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在省里抬不起头,选票也会受影响……你这不是损人不利己嘛!” 轮到陈之行乱了,李凯朋的话乱了陈之行的心。好像很长时间以来,跟李凯朋的每次谈话都会乱了陈之行的心,对李凯朋,陈之行这一次是彻底地失望了。李凯朋又说:“之行啊,我们国家现在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无论是从经济学上讲,还是从政治学上讲,腐败都是不可避免的。在特定的历史时期,腐败不能根除,只能遏制。你刚到承新才几天啊?就煞有介事地摆出一副斩草除根的架势,你就不怕到了最后孤家寡人,成了过街老鼠?欲速则不达啊,治理腐败也得讲究个节奏,你这种工作态度是非常不科学的!” 陈之行说:“大哥,我觉得你对惩治腐败存有很大的误解。你是老百姓的父母官,承新的一把手,你用这种自以为科学的态度面对腐败,对事业对百姓都是不负责任的,是非常可怕的……” 李凯朋说:“哪里可怕?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几年,承新的教育大格局在咱们东平省是出了名的,市委市政府重视对干部的教育,干部们也都自动自觉地接受教育。据我所知,你来之前,承新一直不间断地组织干部们赴省里的反腐倡廉基地参观,回来之后,大家都写过深刻的反思材料,还在《承新日报》出了专版。承新政坛风平浪静,老百姓们安居乐业,你怎么就非要打破这得之不易的一切呢?” 陈之行沉默了一会儿,说:“大哥,惩处是最好的教育。查腐败,是为了挽救,不是为了毁灭。” 李凯朋笑了一下,说:“老弟啊,你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强大了?你能挽救谁啊?谁等着你挽救啊?” 看李凯朋笑了,陈之行松了一口气,说:“‘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大哥,你想让我把路易十五的话当座右铭吧?” 李凯朋又笑了,说:“什么路易十五路易十六的,你就是你,渺小的陈之行,我是你大哥,我不能眼看着你把承新,把自己都逼进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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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何书林一样,唐艳群最初也是态度强硬,一言不发。但是,唐艳群只坚持了十天,就开始说话了。陈之行派了八个人负责和何书林谈话,派了六个人负责和唐艳群谈话。何书林的特点是喜欢和女性谈话,唐艳群的特点是喜欢和男性谈话。唐艳群爱哭,说着说着就感慨人生不易,一边感慨一边哭。她最愿意和徐亮说话,最愿意对着徐亮哭。徐亮是从尚锦市公安局抽调过来的警察,26岁,阳光帅气,沉稳聪慧。唐艳群对徐亮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儿子,一看到你,就觉着亲切。心里想,我要是能有一个儿子就好了。” 和徐亮一起搭档的是承新纪委检查二室的王冰冰,王冰冰38岁,大学毕业后就在纪检部门工作,有丰富的办案经验。她和徐亮各有分工,徐亮负责主谈并力求引导唐艳群交代事实,王冰冰负责在心里记录并适时地把握谈话方向。王冰冰严肃地对唐艳群说:“唐艳群,请清楚你的身份和此刻所在的位置,不要过多地谈论与本案无关的事情。” 徐亮看了王冰冰一眼,说:“让她说吧,说出来了,心里会好受一点。” 王冰冰一脸无奈,不再说话了。唐艳群感激地看着徐亮,说:“其实,我的性格就是男人性格,做男人,就要顶天立地,雷厉风行,不是自夸,我做了局长之后,整个南州区的面貌焕然一新,亮亮不是承新人,可能不了解,冰冰是应该了解的……” 唐艳群双眼放光地看着徐亮,继续说:“这些年,我对承新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有句老话,枪打出头鸟,正是因为做的贡献多了,才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我想,我能坐在这里就是因为被嫉妒了,肯定是有小人嫉妒我,才举报我的,这是陷害啊!” 王冰冰说:“唐艳群,你说说吧,你对承新做了哪些贡献?” 唐艳群说:“亮亮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你是承新市纪委的干部,怎么能不知道呢?你们知道啥?就知道收举报信,接待上访群众,我告诉你,这些人,都是给鼻子上脸,不识抬举,你们多余搭理他们!” 王冰冰说:“唐艳群,请回答我的问题!” 唐艳群说:“什么问题?我没听清楚。” 王冰冰说:“我的问题是,请你回答,你对承新做了哪些贡献?” 唐艳群说:“我的回答是,你作为市纪委的干部,问我这个问题是渎职,我要告你渎职罪!” 王冰冰说:“好,既然你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我来替你回答吧!花岭乡在五年前是穷乡僻壤,现在,变成了著名的建材市场,这里面有你的功劳吧?“ 唐艳群白了白眼睛,说:“你知道还问?” 王冰冰说:“回答我的问题。” 唐艳群说:“你到底想问什么?能不能明说?” 王冰冰说:“王长贵这个人你认识吧?” 唐艳群说:“不认识。” 王冰冰又说:“刘一山呢?你认识吗?” 唐艳群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王冰冰说:“唐艳群,请你端正态度!” 一旁的徐亮跟着王冰冰说:“对,唐艳群,你要端正态度,不然,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唐艳群看了徐亮一眼,缓和了语气,说:“不是我态度不好,是她狡猾!我是直肠子的人,受不了她这样拐弯抹角!” 徐亮说:“王姐是不想直接伤害你,我直说了吧,景丽然已经被公安局逮捕了,她把你们之间的问题都交代了!” 唐艳群一惊,将信将疑地看着徐亮。徐亮温和地说:“我的话你还不信呀。” 唐艳群脸一扭,拉长着脸说:“不信,除了我自己,我谁也不信。” 徐亮说:“唐艳群,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景丽然确实交代了你的很多问题,姜义军、厉爽和凌飞也把他们所掌握的关于你的犯罪事实交待得很详细,而且,这些日子,经过调查,我们也掌握了很多证据……” 唐艳群笑了,说:“亮亮,你是不是看我给你好脸儿了,就给我下圈套?我告诉你,我可不是那么好骗的!” 王冰冰说:“你还说你不认识王长贵,王长贵是花岭乡的农民,他的右眼就是被你指使开发商派去的打手打瞎的!而刘一山更惨,他被你们打残,卧床两年之后就去世了。唐艳群,你应该清楚,现在的唐艳群是有愧于人民的罪人,现在的唐艳群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再嚣张了!” 徐亮等王冰冰说完,说了一句:“王姐,今天就谈到这里吧!” 王冰冰站起身来,和徐亮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随后,陪护队的成员葛琴和周淑珍走进了唐艳群的房间。陪护队制度是宏远市纪委书记宋玉华在实践工作中摸索出来的。陪护队的成员都是从社会上招聘来的退休或离岗的有着较高政治觉悟的优秀党员。这些成员负责对双规人员进行看护,以防出现意外。陪护队充实了专案组,也利于专案组的人员有更加富裕的时间和精力去办案。陈之行非常赞赏宋玉华的这项“发明创造”,很快就在承新组建了陪护队,陪护队的成员有退休老教师,有退休老工人,也有退休老护士…… 葛琴是退休老教师,周淑珍是退休老工人。唐艳群见陪护队的人走进来,抓起枕头就朝她们撇,枕头正砸在葛琴的头上。葛琴什么也没说,把枕头重新放到床上,和周淑珍安静地坐到椅子上,安静地看着唐艳群。唐艳群瘪了瘪嘴巴,又一次拿起床上的枕头,对着葛琴和周淑珍比划了几下,之后又一屁股坐在床上。 “你们俩能不能出去?能不能别看着我?”唐艳群说。葛琴和周淑珍不说话。唐艳群叹了口气,又说:“你们俩等着吧,等我出去了,找人整死你们。” 葛琴和周淑珍好像没听见。唐艳群扑哧笑了,说:“你看看你们俩,像两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你们这是图啥呢?” 唐艳群说完就看着葛琴和周淑珍,见两个人还是不开口,就又说:“问一下呗,陈之行每天给你们多少钱啊?我猜最多给你们20块钱。对不?” 见葛琴和周淑珍还是不说话,唐艳群就做起了广播体操,一边做一边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可得好好保重我的身体。你说你们俩,挺大的岁数,在家带孙子多好,跑到这儿来跟我过不去,真是缺心眼儿!” 而陈之行,在当天的案子协调会上,将计就计地指示负责和唐艳群谈话的六位同志停工三天。三天之后,与唐艳群再次交锋。